慵懶的每一天。

　　Newt醒來的時候剛好趕上晚餐時間，他搖搖Alby的肩膀叫醒他。他們沒有開車而是選擇徒步去找餐廳。晚上的風有點涼，Newt覺得這個溫度剛好讓他的腦袋清醒。在出發前他們找過幾間評價不錯的店，但Newt沒有翻出他的筆記本。偶爾聽從自己的直覺應該不是壞事，他想。最後他們在一間簡餐店吃過晚餐，然後用比出發時更緩慢的速度走在街道上。

　　路上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幾個路人，其中不乏一眼就看得出來是觀光客的外國人，也有一兩對情侶牽著手小聲談笑。他們的身上帶著一股悠閒的氣氛，Newt的心情像是被他們感染一樣跟著輕鬆起來。

　　「真好。」Newt忽然小聲的說道。
　　「什麼？」
　　「這種感覺，」Newt呼出一口氣，「很舒服。」
　　「那是你太少出門了。」Alby勾著一邊嘴角。
　　「我以前也想跟她去旅行，但是最後都沒去成。」Newt跟著微笑，「現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議，這裡離我們這麼近我卻連想都沒想過。」
　　「現在你來了。」Alby拍拍他的背，「我下次還可以帶你去別的地方。」
　　「是、是。」Newt說，「我只擔心下次跟你來的會是你女友。」
　　「交到再說。」Alby一邊說眼神一邊轉向路旁的建築物。

　　Newt輕輕的笑了兩聲。

　　他們走回旅館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對於很多人而言，這時候夜晚才剛要開始，但他們只想為明天的行程做好準備。他們輪流洗澡，然後各自整理自己的東西。Newt拿著自己的筆記本坐在床上，床頭櫃的檯燈被他打開。他的背靠著床板雙腳彎曲，身體則縮在床的一角。他喜歡把大腿當成桌面寫字，雖然這個姿勢時常讓他的背部以下發痠，但他還是改不掉這個習慣。他重新檢視明天的行程，在心裡把每一條路線都順過一次。但是當他意識到自己走神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盯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發呆。

　　Newt搖了搖頭。他把手中的鉛筆插在皮套上的圓孔，然後乾脆的把本子闔起來。他抬頭看向床尾的Alby，他全神貫注的看著電視上快艇隊的比賽。比賽已經接近尾聲，快艇隊的比分還遠遠領先對方。Newt不是籃球迷，但他很高興加州至少有一個球隊戰績還不錯。比賽結束後Newt聽見記者訪問Blake Griffin的聲音，但Alby沒有打算看完。他隨手關上電視。

　　Newt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時間還有點尷尬。他想了想，最後他讓身體往下滑陷進棉被裡。兩顆枕頭靠在一起是他喜歡的高度，他讓自己手臂以上的部分都壓在枕頭上。他還沒有睡意，但他決定先讓自己躺下。Alby回頭看了他一眼後站起身把大燈關上，房間裡的照明只剩下Newt旁邊的檯燈。直到Newt感覺到床的另一邊因為Alby的重量而下沉，他才從棉被裡伸出手關掉旁邊微弱的黃光。

　　「晚安。」Newt背對著Alby側躺，在他閉上眼睛前他聽到Alby的聲音。

　　他原本以為這是他們隔天出發前最後一次對話，但他錯了。

　　Newt知道自己有時候會認床，但那種情況發生次數少得他自己都不記得。他不確定這次是因為自己不習慣旅館的床，還是這整天的睡眠量多得他睡不著──在車上的一、兩個小時、到旅館後的幾個小時──或者單純是過度興奮造成的失眠。但不管是哪種，他想，他都覺得極度煩躁。

　　他的身後傳來Alby的呼吸聲，Newt可以隱約感覺到那股氣息噴在自己脖子上。Alby的呼吸聲很平穩，很綿長，同時也很低沉。Newt忽然想到另一個失眠的可能性：他不習慣跟別人同睡一張床。他記得小時候跟父母同睡的情況，也曾經跟前女友一起過夜；但除此之外，他幾乎沒有跟別人同床共枕。他皺起眉頭，想不起來過去是怎麼在另一個人的存在下入睡。他只記得自己總是會抱著對方，或者至少讓棉被捲住自己。

　　Newt揉揉自己的眉心。或許他缺少的就是那個緊緊纏住自己的感覺。他需要抱著什麼，或者透過被單的包裹讓自己感受到安全感──他不想承認自己缺乏安全感，但現在他得面對現實。這個事實一直沒有被他正視，因為他很少有機會讓這個問題浮現。

　　現在他身邊多了一個Alby，他不可能抱著他入睡，但他身上的床單也只能剛好蓋住兩個人的身體。如果他把棉被捲走，Alby一定會被冷醒，最後就會演變成他們互相搶棉被。這種事情對於出遊而言很正常，Newt聽過不少別人的經驗，但他沒辦法在知道可能吵醒別人的情況下這樣做。他知道Alby不會介意，可是他會。

　　他小心的翻過身面向Alby，一隻手壓在枕頭下，一隻手抓著枕頭的布套。黑暗裡的房間什麼東西都變得模糊，Newt只能從窗外透進來的燈光隱約看見Alby的輪廓。Alby的姿勢跟他差不多，只是他的手沒有像自己緊抓著枕頭。Newt可以聞到Alby身上跟自己一樣的沐浴乳的味道，還有隨著呼吸傳來的薄荷牙膏味。Newt忽然很壞心的覺得，如果Alby也失眠了，至少現在還有人可以陪他聊天。但他還是忍住想搖醒Alby的衝動。

　　他有些自暴自棄的不斷調整自己的身體，但無論他如何嘗試，他都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他的眼睛已經閉起來一段時間，但他的大腦卻清醒得讓他絕望。他的眼皮很沉，身體也重得他不想再移動，但他就是睡不著。他聽說讓身體彎曲側躺是最好入睡的姿勢，顯然這對他而言只是一場天方夜譚。

　　「Newt？」在他最後一次翻身時，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從耳邊傳來。
　　「你醒了？」Newt有些驚訝，他轉過頭看向Alby，「我吵醒你了？」
　　「不，」Alby的聲音比平常來得低，同時也沙啞得好像好幾天沒喝水，「我一直都醒著。你呢？一樣？」
　　「對，該死的失眠。」Newt自嘲的笑了。
　　「看來我們不該睡午覺。」Alby也笑了。他吞了口口水潤喉，但他的聲音仍然像是抽了幾包菸一樣破裂。Newt沒聽過幾次Alby那樣的聲音，但他意外的發現自己不討厭。
　　「嗯哼。」Newt微弱的應著。他覺得自己的聲帶甚至連動都沒動，聲音好像只是從鼻子裡哼出來一樣。

　　在他回應完之後是一段奇怪的沉默。Newt很訝異「奇怪」這個詞從自己的腦袋裡浮現，但這種氣氛的確從來沒有出現在他們之間。Newt說不上是喜歡或者討厭，就只是特別。他可以從Alby眼睛裡的反光知道他正看著自己，但他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能從Alby的眼底解讀到他有話想說。至於是什麼話，Newt也在等。

　　他不確定他們維持這樣的狀態多久，但Newt卻不自覺的抓住身上的棉被。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這個動作，或許是因為他在等待，等待Alby會說什麼。他盡量不讓Alby發現自己的呼吸聽起來有一陣詭異的急促，但他感覺到他的手腳竟然開始發冷。

　　「Newt。」在Newt快要停止等待的時候，Alby終於開口叫他的名字。
　　「嗯？」

　　神奇的是，當Alby打破沉默的時候，Newt覺得自己沒有那麼緊繃了。但是在那之後Alby的聲音又消失了。Newt的目光在他的臉上來回轉動，Alby的眼神還是在他身上。他的視線在自己臉上橫掃，嘴唇微抿。他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改變了，但是空氣中瀰漫的情緒卻跟剛剛截然不同。

　　Alby的話就像剛沉入水中的茶葉。Newt可以在下水的時候清楚看見茶葉的顏色在水中蔓延；但現在茶葉的咖啡色在水中均勻融合，一開始最濃烈的瞬間已經被熱水稀釋的一點不剩。Newt喜歡東西一絲一絲在水中擴散的景象，但那個畫面總是轉瞬即逝。Alby的話也是。不管他想說什麼，Newt隱約猜想，那個最好的時機都結束了。Alby的話已經融進水裡，而Newt什麼都看不到了。

　　「沒事。」他們互相對望，最後Alby抓了抓自己短得只剩下髮根的頭頂。

　　Newt沒有追問，只是挑起眉毛看向他。

　　Alby用手指的指背摩了摩自己的眼尾，然後用雙手把自己撐起來，寬厚的身體沿著床板坐起。Newt看著他的動作在黑暗中微笑。他學著Alby也坐起身，順手把枕頭墊在自己的背上。他有預感他們不會太早睡了。

　　「喂，Newt。你看。」Newt才剛調整好自己的姿勢，Alby就指了指一旁的窗戶。
　　「嗯？什麼？」他朝著Alby比的方向看過去，但除了幾棟建築物外他什麼都沒看到。
　　「月亮。」Alby說，「我沒見過這麼圓的月亮。」
　　「我看不到。」Newt來回搖晃自己的身體，最後他搖搖頭，「不過今天的月光很亮。」Newt看著房間微弱的白光。他不知道這些模糊的光線是什麼時候灑進來的，但現在房間裡的東西都像鍍銀一樣發著光。
　　「你從我這邊看。」Alby的右手抓著Newt的右肩，左手則抓住他的左手臂往自己身上拉。
　　「噢，等一下──」Newt哭笑不得的讓Alby拉過自己身體。他的力量有點太大，Newt有半個身體幾乎是半撞上Alby的胸膛。

　　Newt不是真的那麼介意Alby的動作。他的手肘壓在Alby的大腿上，後背貼在Alby胸前。他抬起頭看向窗外Alby堅持自己非看不可的月亮。

　　Newt很少用「美麗」去形容一樣東西，但今天的月亮的確很美。今天的天空太清澈，他想，這剛好讓滿月的光線毫無阻礙的填滿夜晚。月光讓天空看起來一點星星都沒有。如果是平常，Newt總是喜歡星星多於月亮；但只有今天，他願意為了這樣的景像放棄閃爍的星光。

　　「哇喔。」Newt誇張的喊。
　　「好看吧？」Alby有些得意，「而且你看──他在下沉。」
　　「噢，我還以為每個人都知道月亮會東升西落。」Newt笑著挖苦。
　　「我不是指那個。」Alby翻了一個白眼，「你快看啦。」

　　Newt的頭還靠在Alby的胸口，他轉動眼球看向那個發光的圓球。雖然他剛調侃Alby，但他從來沒有親眼看過月亮下降的過程。月亮緩緩的從一棟高樓的樓頂往旁邊落下，Newt覺得它的速度很慢，但只是一轉眼它就快要落到隔壁的旅館之後。雖然乍看只是平凡無奇的自然現象，但Newt還是看得目不轉睛。

　　直到月亮完全從他們眼前消失，沒有人再說過一句話。Newt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件簡單的事情都可以讓他們忘了交談，但他卻十分喜歡這短暫的沉默。跟剛剛那種微妙的氣氛相比，現在的空氣平靜得讓人舒服。Newt覺得自己像是陷在看不見的羽絨裡。Alby的手還搭在他手臂上，但他完全沒有施力，就只是扶著。他的耳朵聽到外面偶爾的汽車引擎聲，還有隱約來自Alby的心跳聲──

　　Newt愣了一下。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樣子似乎哪裡不對，身後不屬於自己的體溫讓他有些驚慌，他連想都沒想就掙扎起身。當他重新盤腿坐在床上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的反應有點太大。他不知道是哪裡讓他感到不對勁，但他沒辦法讓自己維持那個姿勢。他忍不住轉頭看向Alby，他不知道自己的動作會不會讓Alby感到奇怪。幸好Alby的表情看起來跟平常一樣，他只是扭動自己的肩膀然後伸懶腰。

　　「呃，嗯──」Newt像是要隱藏什麼一樣結巴，「真是特別的經驗。」他移動一下身體，讓自己的背重新靠在床板上。他伸手拉了拉棉被，讓被單包覆在自己腹部。
　　「噢，是啊。」Alby附和。他的背也靠回床板，肩膀緊貼著Newt的。

　　Newt雙手扣在一起放在自己的腿上。他沒有再開啟新的話題，Alby也沒有。他的眼神從床角移向窗外，又從窗外回到眼前的書櫃。他發現他不知道該把焦點放在什麼東西上。房間裡的月光已經不像剛剛那麼明顯，所有東西又回到最開始曖昧不清的模樣。他眨眨眼睛想要看清楚時鐘上的指針，但微弱的反光只讓他的視線糊成一片。

　　或許是他太專注，他忽然覺得眼皮變得沉重。他挪了一下身體，但他的眼睛卻還是撐著沒有閉上。他感覺到自己的頭開始一下一下的輕點，腦中好像一團漩渦一樣開始搖晃。他不知道他在堅持什麼──明明剛剛還嘗試要入睡──但他還是妥協了。他覺得自己該好好躺回床上，但他連讓自己躺下的力氣都沒有。他的頭往旁邊倒去。在他意識離開身體之前，他感覺到自己枕在一個柔軟的東西上，但他懶得去猜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