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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3/08

  ※ 惡靈古堡8:村莊 Karl Heisenberg/Ethan Winters
  ※ 現代AU。
  ※ Mia死亡設定注意。

  *   *   *

 

  Ethan醒來的時候,天空才剛開始泛白。

  清晨五點的洛杉磯沒有晚上的燈火通明,卻多了一點靜謐與溫柔。Ethan並不討厭這樣的景色,他甚至很喜歡這樣彷如印象派般筆觸的色調,一切都是模糊卻和諧的。但矛盾的是,通常見到這幅景象都是他失眠的時候。

  該死的失眠。

  他揉揉自己的太陽穴,腦袋有些暈眩。他不記得自己幾點入睡的,或許兩點,或許三點,但即使睡眠時間如此短暫,他也沒有睏意了。他挪動身體伸了個懶腰,然後才注意到自己腰上掛著一隻手臂。他很輕地把它從身上放下來,動作緩慢地下床。

  如果要說Heisenberg什麼時候不那麼討人厭,Ethan能想到的只有睡覺。所以比起吵醒他,他更傾向讓他繼續躺著。

  只是他才剛刷完牙、洗好臉,準備要清理自己的鬍渣時,一個人影已經懶洋洋地出現在浴室門口。他的肩膀跟頭抵住門框,雙手抱胸,身體斜斜地望向Ethan。

  「真早啊,爸爸。什麼風把你吹起來了?」Heisenberg的頭髮就像稻草堆一樣毛躁。他抬起手將髮絲往後撥,用沙啞且低沉的嗓音口齒不清道,「或者我昨天幹得不夠賣力,嗯?」

  Ethan翻了一個白眼,沒有搭話。

  他打開電動刮鬍刀在自己的嘴巴周圍抹動,仔細且謹慎。當他專心盯著鏡子內的自己時,一雙手突然繞過自己的腰,將他納入一個厚實的胸膛上。同一時間,Heisenberg的腦袋也枕上他的肩膀。凌亂的灰黑色頭髮輕輕掃過他的耳後,讓他忍不住縮了一下脖子。

  「還是我該假設你是為了跟我來場晨炮才這麼早起?」他的嘴唇貼著Ethan的耳朵,極盡煽情地道。

  接著Heisenberg的手不安分地往下游移,頃刻間就伸進他的褲襠裡。Ethan像是被電擊一樣大動作彈了一下身體,伸手抓住只差幾公分就要摸到自己私處的狼爪。

  「幫我一個忙,滾回床上睡你的覺。」Ethan皺起眉頭,透過鏡子瞪著自己身後的男人。

  「是你叫醒我的。」Heisenberg的鼻子在他脖子邊磨蹭呼吸,彷彿聞到什麼香甜的味道,「我說過,不抱著你就睡不著。」

  Ethan撇撇嘴,「嘖」了一聲,「去你的。」

  「你又為什麼不繼續睡?」Heisenberg的眼睛垂下一半,眼神有些渙散。顯然現在真的不是他習慣起床的時間。

  「我──」Ethan突然語塞。他深呼吸,有點緊張,「我今天要出門。」

  「不准。」他最後一個音都還沒落下,Heisenberg就已經拒絕了,速度快地好像是某種反射,根本不需要思考。

  天殺的。這就是Ethan為什麼失眠。

  只要談到出門,Heisenberg的反應就是這樣。他們已經為了這件事吵了一年多,但誰也不願意退讓。

  他試過偷偷出門,畢竟他們就住在距離日落大道五分鐘路程的地方,走到街上叫輛計程車是很簡單的事。但後果就是迎來Heisenberg不間斷的電話、瘋狂傳送的訊息,他還揚言以後要請一整個保安團隊二十四小時監控Ethan。

  從那次之後,他就知道與其暗地裡耍小聰明,光明正大硬碰硬還比較有機會得到自己要的結果。雖然這讓自己每次出門都是戰爭,但至少他還有勝算。

  「我要出門。」他複誦一次,「今天是Mia的生日,我要──」

  「更不准。」Heisenberg很快就打斷他,根本沒打算聽他解釋。

  Ethan放下手裡的刮鬍刀,「你到底有什麼問題?」

  「你到底有什麼問題?」Heisenberg反問,「我可以給你所有東西,所有東西,你卻總是想往外跑。」

  所有東西?Ethan在心底哼笑,他永遠不懂他的自信從何而來。這世界有很多事情即使是他也給不起的。況且,「總是」是什麼意思?他一個月最多出門一次,除此之外他就被關在這棟大房子裡,何來「總是」?

  「『所有東西』?」Ethan提高音量,「那就讓Mia復活看看。」

  「去你的婊──」

  「你敢說出那個字,我就揍你。」Ethan冷冷地威脅。

  「啐。」Heisenberg不屑地發出一個短音。他凶狠地看向鏡子裡的Ethan,好像他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Ethan從來不能理解他對Mia的反感從何而來。不論是學生時期或死後,他都沒有給Mia好臉色看。但是她從來沒有惹過他──老天,他們根本沒有交集。就算是自己被騷擾最嚴重的時候,為了不讓Mia擔心,他也很少跟她談論太多細節。有很長一段時間,Mia都覺得他只是個怪人,而不是罪犯。

  一直到Heisenberg在他們家樓下出現時,Mia才真正開始討厭他;但他卻好像打從出生就討厭她一樣。

  在他跟Rose剛搬進來時,Heisenberg甚至禁止他拿出自己的全家福照放在Rose的房間裡,就因為上面有Mia。更甚者,他還想要自己刪除所有Mia的照片。

  對於剛失去摯愛的人來說,他的要求除了荒唐,更讓人憤怒。才住在一起兩天,他們就為了這件事情大吵。Heisenberg罵了多少羞辱性的詞彙,他已經想不起來,或者拒絕想起來。他們兩個都氣瘋了,而Heisenberg還將他壓在牆上,只差一點點就要揍他。

  Ethan不知道是什麼阻止了他,但他最終還是沒有動手,就像他們當年談判一樣。Ethan覺得自己的運氣大概都用在「沒有被打」這件事情上。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他早就帶著女兒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也是為何Ethan一直沒有認真看待他口中的「喜歡」。只要是正常人都不會覺得這種態度稱得上喜歡,也不會有正常人接受Heisenberg這樣仇視自己死去親人的樣子。

  退一百步而言,他們之間的關係本來就不正常。

  一年前他們也為同樣的事情吵過架。Mia走後的半年就是她的生日,Ethan當然得要去看看她。而Heisenberg的態度也一樣強烈,彷彿Ethan準備要去燒了他的公司──不,或許燒了他公司他都沒那麼生氣。

  他記得自己請店家配了一把適合弔唁的白色花束,並且在Mia生日當天送到家裡。但是當Heisenberg聽到他要帶著花去墓園時,他面無表情地扯開緞帶跟包裝,然後把裡頭可憐的花草摔在地上踩爛。最後他用挑釁的笑容問了一句:誰准你出門了?

  Ethan到現在都還記得他的表情。雖然臉上帶著笑,但是他眼中卻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憤怒。Ethan不是沒有見過Heisenberg大發雷霆的樣子,但只要牽扯到Mia,他的情緒都會特別失控。就像領地被侵犯的掠食者,恨不得要把人生吞活剝。

  那天他們仍舊在大吵中度過。幾度僵持不下後,他不顧Heisenberg阻止,逕自抱著Rose出門。他重新去花店買了一束花,並且在墓園待了一整天。

  老實說,那時候他不認為自己還會回來。更準確地說,他不認為Heisenberg會讓自己回來。依照他難以捉摸的個性,Ethan一點都不覺得他會容忍一個反抗到這種地步的人;更別說外面多得是聽話的男人,他又何必整天為了這種事情跟自己大動肝火?

  他記得自己坐在Mia的墓旁,茫然地思考父女倆該何去何從。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去那棟豪宅收拾自己的行李。

  就在墓園準備關閉的時候,Heisenberg的秘書出現了。

  Ernest。他想。

  雖然當時Ethan跟他只有幾面之緣,但他認得那個男人。不同於老闆的強勢跟自我中心,他既溫和又拘謹,就像所有作品裡會有的典型配角,一不小心就會被遺忘在某個過場或背景。或許是工作來得太臨時,Ethan見到他的時候,他只開著相較Heisenberg那些名牌車普通許多的福特,靜靜地在門口等著他。

  「晚安,Winters先生。」他有禮貌地說,「我來接你回家了。」

  「回家?」Ethan有些嘲諷地笑了一下,「那不是我家。」

  「我知道你跟Heisenberg先生之間有些矛盾,我們也都知道他的脾氣十分古怪。」他微笑,不疾不徐地說,「你不認為那是『家』也無妨,但你得相信那是現階段對你最好的選擇。」

  「最好的選擇?你是指跟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傢伙同住嗎?」

  「嗯,呃……」Ernest的臉上有些困窘,但他很快就恢復原本的表情,「他已經改善很多了。」

  「改善?」Ethan哼了一口氣,「你真該看看他今天那個狗屎態度。」

  「我完全可以想像,Winters先生。」Ernest不疾不徐道,「但我說的也並非謊話。」

  「我的老天。」Ethan搖搖頭。這算哪門子的說服?

  「我沒辦法昧著良心稱讚他,」他誠實地說,「不過我得完成他交辦的事,Winters先生。我得想辦法帶你回去。」

  「如果我說『不』呢?」Ethan挑起眉毛。

  「那我可能得在這裡陪你一整晚。」他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他的個性,他不會接受我兩手空空的回去。」

  該死的。Ethan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情願。經過幾個小時的沉澱,他的確沒有那麼生氣了,但他還是一點都不想回去。可是同樣的,他也沒辦法看著有人因為自己左右為難。他討厭將自己的問題波及到別人身上。

  「或者想想Winters小姐。」他話鋒一轉,將視線落到Rose身上,「我知道你不喜歡Heisenberg先生,可是她需要那些資源。我沒辦法阻止你離開,但至少你可以等她大一點再考慮這件事情。」

  Ethan看著他,又看看了Rose。

  最後他吐出一口氣,滿身的敵意一下子消失無蹤。

  這件事情就像個迴圈一樣,只要顧慮到Rose,所有討論都會回到原點。無論他再怎麼屈辱或者不甘心,在Rose面前那些都不值一提。現實是,她需要資源,不管是錢或者照護,而自己給不起。

  這件事情在他接受Heisenberg的協議時就知道了。

  回去後,Heisenberg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他連一句道謝也沒說就擺擺手把自己的祕書趕走,並且獨自走上樓。地板上被踩爛的花束已經消失無蹤,大概是Ingrid清理掉的。那天晚上Ethan也沒有回到主臥室,而是隨便挑了一間客房休息。

  事情就這樣在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情況下結束了。

  從那之後,他們仍然會為了Mia的事情產生爭議。Heisenberg的態度依舊是強硬且充滿抗拒,但他的行為卻沒那麼極端了。他的改變很小,甚至可以說微乎其微,可是至少他使用暴力的次數開始下降了。

  他不確定是自己的抗議奏效,或者其他什麼狗屁理由,但他很慶幸這件事情可以不用那麼戲劇化的方式收尾。雖然每次出門都免不了會有一些口角,但Ethan已經逐漸習慣了。

  老天,看看他有多窩囊。他居然開始習慣這種事了。

  「我會帶Rose一起出門,我也通知Ingrid今天不用上班。」Ethan把他環抱自己的手拿開,自顧自地說。

  「跟我說這些幹什麼?」Heisenberg諷刺道,「反正我的意見都是屁,對吧?」

  他的話有些刺耳,Ethan忍不住皺起眉頭。

  好像我從來沒有試著跟你講道理一樣。Ethan在心底抱怨道。任何正常人都知道過世的另一半是多重要的事,也不會有人總是想要踩著別人的痛處不放,唯獨Heisenberg總是肆無忌憚地表現自己有多討厭一個從來沒有得罪他的女人。

  他從來沒有尊重過他的感受,也沒有尊重過Mia身為他妻子還有Rose母親的事實。

  「我不知道你要跟我吵這件事情到什麼時候。」Ethan轉身看他,用不滿的語調開口,「看在上帝的份上,Mia已經死了,為什麼你不能給她一點尊重?」

  「那你又要想著一個死人到什麼時候?」Heisenberg往前一步,身體貼近他。

  「她是我老婆,這件事情永遠不會改變。」Ethan被他逼地向後退。但他的腰很快就抵到洗手台上,無處可逃。儘管有點無措,他仍舊堅定地望向Heisenberg。

  Heisenberg的目光十分認真,認真到有些懾人。但他皺起的眉心又透露出一點不甘,好像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或者令他難以接受的事情──但是去他的,他才是那個從頭到尾都不被重視的人吧?

  在他準備推開他前,Heisenberg已經抓住他的右手臂;接著他用另一隻手扣住Ethan的後腦勺,將他往前推向他。他們的臉一下靠得很近,近得Ethan的視線沒辦法對焦。他只能感受到Heisenberg的呼吸吹拂過他的臉頰,溫度有點高。他的嘴唇距離自己的只有幾公分,彷彿下一秒就會貼在一起。

  「但現在你是我的了。你也永遠別想否認。」Heisenberg的聲音很低沉,配上獨特的腔調,就像施加了某種咒語在他身上。

  Ethan還想反駁什麼,但最後一個字才剛落下,Heisenberg就吻住他。

  他熟練地撬開他的嘴,舌頭堂而皇之地闖進Ethan的口腔。他肆無忌憚地吸吮著,像是在汲取甜美的蜂蜜般發出零星的水聲,連一絲空隙也不留給他。同時,他也如往常般啃咬Ethan的嘴唇,好像恨不得要把他連皮帶肉吞下肚。

  多數時間裡,任何來自Heisenberg的親密接觸都是霸道又充滿侵略性的;在他被激怒的此刻,他的攻擊性也更多一點。Ethan覺得自己的氧氣幾乎被消耗殆盡,唇齒間剩下的全都是他的氣息。

  更別提那些鬍子。他的吻總是因為那些毛髮而多了點麻癢,但今天他的鬍子卻像針一樣扎在自己臉上,連嘴唇上那一撇傷疤的觸感也難得鮮明起來。

  Ethan的呼吸逐漸變得粗重。

  剛開始他總會試圖要推開他,強制結束這種緊迫逼人又困窘的接觸;而大多時候,那只會換到Heisenberg更激烈的反應跟行為。但在同居一年後的現在,Ethan早已處變不驚──或者說,他不得不接受這件事情。不論他喜歡與否,他都沒有選擇。

  這個親吻持續了多久,Ethan毫無概念,但他知道自己的腦袋已經開始暈眩。在他快要被Heisenberg完全壓制在洗手台上時,他才像是發洩完不滿般退出自己的嘴。

  「呼……」Ethan勉強喘氣著。他皺起眉毛,用不耐煩的目光看向眼前的男人,「鬧夠了吧?」

  「我可以陪你耗上一整天。」Heisenberg偏過頭,仰起下巴。他半瞇著眼睛,表情滿是輕蔑。

  「神經病!」Ethan瞪了他一眼。

  接著他伸手推開Heisenberg,準備離開浴室。但他連一步都還沒踏出,Heisenberg又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拽回來。突如其來的拉扯讓Ethan痛地發出一聲短暫的哀號。

  「幹你媽的!」

  「你真的要去?」Heisenberg絲毫不管他難受與否。他緊緊扣著Ethan的手,表情有些慍怒。

  「打死我都要去。」Ethan使勁甩開他的手,力量大得差點揮到Heisenberg,「你可以試試看。」

  「……好,隨便你。」Heisenberg用力吐出一口氣,咬牙切齒地說,「Oskar留下。你自己想辦法去。」

  「好像我在乎一樣。」Ethan不客氣地說。

  在Heisenberg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前,他大步走向浴室門口,迅速地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   *   *


  每次離開那棟豪宅,Ethan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儘管Heisenberg從來沒有限制任何通訊軟體或社交平台,客廳的電視也隨他使用,但實際走在街道上還是比看著冰冷的螢幕好多了。更別提活生生的行人和熱鬧的聲音。

  有時候Ethan覺得自己是被囚禁在籠子裡的鳥。他的鳥籠精雕細琢,寬敞且衣食無虞,彷彿擁有了全世界都羨慕的一切。但不論他的生活看上去有多富足,都掩蓋不了毫無自由的事實。

  他每天都從那棟房子看著洛杉磯最棒的景色和最美的天空,可是那不屬於他。

  他搖了搖頭。

  雖然Ethan一大早就醒了,但他跟Heisenberg的爭執花了他一點時間;他也得幫Rose整理她的頭髮跟儀容,還有收拾外出會用到的東西。當他們走到街區,並且在花店買好一束花時,已經接近中午了。

  於是Ethan帶著Rose走進了一間家庭餐廳,隨意地替兩人點了些東西。

  如果要說目前為止有任何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大概就是現在了。儘管冷清的豪宅裡常常也只有他跟Rose,但唯有融入在人群裡,Ethan才會覺得他們是一對普通而平凡的父女。

  「Rose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Ethan用餐巾紙擦去她嘴角的醬料,溫柔地問著。

  「我知道,是媽咪的生日。」小女孩朝他笑了一下。

  「答對了,妳真聰明。」Ethan摸了摸她的腦袋,「等一下我們會去看媽咪,然後妳要記得告訴她妳有多愛她,好嗎?」

  「沒問題!」Rose拔高聲音,「但是……你說媽咪現在在『天堂』,而且『天堂』是很遠的地方,那媽咪聽得到我們說話嗎?」

  「只要妳想著她,她就會聽到。」Ethan笑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伸手到領子裡,用指尖輕輕磨蹭著脖子上的項鍊。細緻的銀鍊沒有任何綴飾,只有一枚樸素的戒指懸在中間。

  自從Mia過世後,Ethan就把婚戒掛在那裡了。

  他當然希望它能夠永遠待在自己的手指上,然而現實是,他沒有勇氣那樣做。每當Ethan看到它,他都會為自己的遭遇感傷,為Mia的命運難受;但他同樣沒有將它收起來的決心,因為過去的記憶在他心中仍然那麼清晰。他只能以這樣的形式帶在身上。

  Heisenberg一直對這件事情頗有微詞。只要他伸手摸自己的項鍊,他就會用不耐煩的眼神瞪著那條無辜的銀飾。偶爾他們有比較親密的接觸──譬如說,嗯,上床──時,他也會像是在洩憤般拉扯它,而Ethan總會因為疼痛臭罵他。

  Heisenberg要求過無數次要自己拿掉那「礙眼的東西」,但Ethan拒絕妥協。

  「那Karl叔叔聽得到嗎?」Rose吃了一口義大利麵,口齒不清地問,「如果我希望他來這裡,他會過來嗎?」

  「呃,嗯……」Ethan突然語塞。他用十分為難的語氣道,「他很忙,甜心。他可能沒辦法過來。」 

  「但Karl叔叔說今天不來看媽咪的話,他可以帶我去海邊。」她天真地說,「不過我比較想來看媽咪。」

  Ethan微微皺起眉頭,很快又鬆開。

  那傢伙到底在想什麼?這一年多來他什麼時候主動提過要帶他們出門了?這算不算是一種賄賂?更何況,什麼樣糟糕的人會用這種方式引誘孩子不去看自己的媽媽?

  「別太認真看待他的話,寶貝。」Ethan摸著她柔軟的髮絲,語氣和緩。

  作為同住者,儘管Ethan一點都不喜歡他,但他也不願意讓Rose從小就對Heisenberg抱持敵意。那種情緒不該出現在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身上。在Heisenberg真的對她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前,Ethan仍然傾向盡量維持表面上的和平。

  所以不論他多想告訴Rose那個男人只是個混帳,最終他還是選擇用委婉的說法帶過這一切。況且,他也沒辦法解釋如果Heisenberg是個壞人,為什麼他們還要跟他住在一起。

  Rose嘟起嘴,像是在苦思什麼事情。接著她用十分認真的語氣問道,「所以,Karl叔叔說他可以當我第二個爸爸,這也是假的嗎?」

  Ethan愣了一下,笑容突然僵在臉上。

  「他說什麼?」

  「他說他真的很喜歡你,問我想不想要第二個爸爸。」Rose歪著頭思索著,「他不能給我新的媽媽,但他可以當我的爸爸。」

  老天,Heisenberg到底都跟她說了什麼?Ethan開始後悔自己有時讓他們兩個獨處了。

  「那妳怎麼說?」他有些懊惱地問。

  「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Rose眨了眨眼睛,「不過他得徵求你的同意,對吧?這是禮貌。」

  「是的,沒錯。」Ethan五味雜陳地回答。

  一方面,他很欣慰Rose的乖巧伶俐,至少她知道要徵詢別人的意見;但另一方面,他不確定自己樂不樂意聽到那句「好主意」。老實說,他並不希望他們這麼要好,但他也沒辦法對Rose解釋為什麼她應該離「友善的」Karl叔叔遠一點。

  「我喜歡Karl叔叔。他會說很多羅馬尼亞的故事,還會教我羅馬尼亞語。」Rose用色彩繽紛的杯子喝了一口柳橙汁,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

  Ethan咬著口裡的吸管,有些不甘願地移開目光。

 

  *   *   *

 

  當他們抵達墓園的時候已經兩點了。

  陽光斜斜地映照在草皮上,微弱又零碎地反射進眼睛裡,就像灑了滿地的水晶。Ethan喜歡加州的太陽,它總能讓肅穆的墓園多了一點溫暖,而不總是那麼冷清。

  他牽著Rose走到Mia的墓前,將白色的花束放在墓碑上,然後隨興地坐下來。他把Rose抱在懷裡,伸手輕輕拂過Mia長眠的地方。

  「嘿,Mia。」他很小聲地說,「生日快樂,親愛的。」

  「生日快樂,媽咪。」Rose喊著,「我跟爹地都很想念妳喔!」

  「Rose一直都是乖小孩,對嗎?」Ethan低下頭看著她。

  「當然!」

  Ethan捏了捏她的臉頰,淺淺地笑了一下。日光將Rose的金髮照得閃閃發亮,彷彿鑲上一層細碎的金粉。

  「時間過得真快。」Ethan盯著Mia的墓碑,喃喃自語道。

  一年了。

  這個念頭從幾天前就不斷出現在他腦海,像是遙遠卻又近在眼前的概念;但直到坐在這裡,這件事情才逐漸真實起來。

  這段時間裡,或許是罪惡感作祟,Ethan偶爾會想起Mia臥床的那段時光。他們一起留下很多很棒的記憶,但受創的傷痕卻永遠是最深刻難忘的。特別是摸著脖子上的戒指時,他都會想起自己當時有多無助。

  從醫生告知Mia罹癌起,他們之間就只剩下一片愁雲慘霧。Ethan記得那天自己開著車,注意力有些渙散。一路上他們誰也沒有開口,整個車子裡只有Mia用盡全力壓抑的啜泣聲。

  到家後,他告訴Mia一切都會沒事,並且替她擦去沒有停過的眼淚。他忍住衝擊安撫她們母女入睡,卻無法控制自己躲在書房哭了整整一小時。

  從那之後,Mia也沒辦法上班了。她辭掉了自己的工作,專心在醫院養病。白天她會負責照看著Rose,晚上Ethan探望她的時候再由他帶回家。隔天上班前Etan帶著自己做的早餐去醫院,將早餐跟Rose一同帶給Mia。

  但是這樣的日子很快就運作不下去了。Mia逐漸無法負荷照顧Rose的工作,他們只能選擇將她托付給保姆。病情的惡化也讓Ethan得花更多時間陪著Mia,他請假的時間越來越多,早退的情況也越來越嚴重。儘管同事們都支持他,也願意替他分擔工作,Ethan仍舊有說不完的愧疚。直到他離職,他都沒有機會好好感謝那些同事。

  在最後的那段時間裡,Mia時常像是在思考什麼事情般盯著某個角落發呆。Ethan關心過她,但她總是用「沒事」簡單帶過。他很清楚她有什麼話沒有說出口,可是如果她拒絕坦白,他又能怎麼辦?

  只是某天當他抱著筆電在Mia床邊工作時,她卻突然開口向他道歉。

  「我真的很抱歉,Ethan。」

  「什麼?」他停下動作,有些不解,「抱歉什麼?」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的生活不會變成這樣。」Mia緊緊盯著他,眼中充滿了悲傷與罪惡感。那份情緒不管經過多久,都始終烙印在Ethan的腦海裡。

  「別說那種傻話。」Ethan把筆電放回桌上,雙手握住Mia的右手,「妳會沒事的,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已經盡力了……」Mia把手從他的掌心抽走,絕望地掩蓋住自己半張臉,「但所有事情只是一天比一天更糟。也許我們應該放棄,就這樣了吧。」

  「妳可以的,拜託。」Mia的話讓他有些緊張,他不知道這些話是否代表什麼,「再撐一下,好嗎?別忘了還有Rose,她也在等妳。」

  「我不知道……」她喃喃自語地道,「對不起……」

  「Mia,拜託。」Ethan站起來,重新握住她的手。他語帶懇求地說,「別想那些負面的事,我們會一起撐過去的,嗯?」

  而Mia只是看著他,沒有接話。

  幾年後當他回想起來,或許那時候Mia就已經知道什麼了。那種預感並不是來自診斷或任何人,而是直覺。就像動物知道自己壽命將盡時也會有某些反應,促使他們遵從本能去迎接生命的終點。

  Mia走後,Ethan並沒有太多時間哀悼。不論他喜不喜歡,他都沒辦法放任自己消沉,因為Rose需要他。儘管聽起來很殘忍,但他連悲傷的資格都沒有。

  他花了點時間通知他們的好友這件憾事。不論他們是否曾經對他給予援助,他們終究有權利知道這件事情,並且選擇要不要出席Mia的告別式。

  他不免俗地收到大量關心跟打氣的訊息,也有人願意替他分擔一些後事的事宜。只有這刻,Ethan覺得自己跟Mia的做人或許還不算太失敗。只是在應付完那些電話跟簡訊後,Ethan仍舊被排山倒海的疲倦淹沒。

  她的葬禮很快就在Heisenberg的幫忙下舉辦了。說是幫忙,但大多時候他都交由秘書Ernest處理。就像他說的,Ernest是個溫和的人,他會禮貌地詢問他的意見,可是Ethan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要求什麼。

  但儘管如此,Ernset還是替他訂了一個要價不斐的胡桃木棺木。在Ethan的同意下,他也選擇了一座相對郊區,但足夠寧靜的墓園──這大概就是當時他負氣離開時Heisenberg叫他來找自己的理由。因為最熟悉這些事情的人不是出錢的他,是他的秘書。

  Ethan很難想像他怎麼能忍受在Heisenberg底下工作。在他看來,Ernest是個富有觀察力,同時細心的人。他沒有讓Mia像某個錢太多的暴發戶,卻又讓整個場地別緻又高雅。不論是裝飾用的鮮花,或者是它們擺放的位置,他都跟自己討論過。他絕對值得更好的老闆。

  他總說「是Heisenberg先生特別吩咐的」,但根據Heisenberg討厭Mia的程度,Ethan並不認為他會這樣交代。他寧可相信那是Ernest的場面話。

  喪禮當天,Ethan並不確定自己能否敞開心胸分享他們曾經經歷過的事情,但他知道那不是個該流淚的場合。他還是盡可能地用微笑迎接所有朋友,並且帶著Rose跟他們一一打招呼。而最讓他意外的是,Heisenberg也出席了。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襯衫跟西裝褲,外面還搭了一件黑色的風衣。他將散亂的頭髮好好綁在腦後,並且掛上他最常戴的那副墨鏡,安靜地坐在離所有人最遠的位置。就像角落的一抹黑影,一反常態地將自己融入背景裡。

  Ethan永遠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有多複雜。

  一方面,他討厭Heisenberg,尤其是他用錢跟Rose逼自己答應那種條件;但另一方面,無論他再怎麼不願意承認,Mia能擁有這麼體面的葬禮仍舊多虧了他。更何況,他甚至撥空來參加這場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喪禮。

  一直到進入入土的流程,Heisenberg才走向人群。他跟著其他人一起朝墓穴裡拋了一束花,然後將雙手插進風衣口袋裡。Ethan看不到墨鏡下有什麼表情,但他很高興他沒有做出什麼打亂流程的事。

  當一切都結束後,Oskar才開著車停在墓園前面,而Heisenberg則像是等待他一般靠在那台黑色的名車上。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已經離開,那台百萬跑車肯定會引來不必要的注目跟揣測。Ethan很慶幸他還有這一點自覺。

  「該回家了。」當他走近後,Heisenberg淡淡地說。他脫下自己的墨鏡,隨手掛在自己的襯衫上。

  「嗯。」Ethan難得沒有針對他的話進行反駁。

  Heisenberg順手打開車門,用沒有太多起伏的語調說了句「上車」。Ethan先是坐進車內,並且將Rose抱上自己的大腿;接著Heisenberg默默地替他們關上門,然後才從另外一側上車。

  Ethan知道自己應該道謝,但他終究沒有辦法坦然地開口。只是那天他難得沒有跟Heisenberg起任何衝突。

  一眨眼,這件事情也這樣過了一年多。

  起初,Ethan以為自己會消沉很久,但時間真的會沖刷掉很多事情,不是嗎?

  特別是Mia走後發生了太多事情,導致這一年中他根本沒有太多時間沉浸在痛苦裡。當他回首所有荒誕的事情,才發現自己已經沒了那股想死的心。

  他仍然對Mia的離開充滿遺憾,可是那已經不是濃烈到仿佛全世界都要崩塌的悲傷。儘管傷疤如此猙獰,但它總算是傷疤,而不是傷口。

  Ethan盯著Mia的墓碑,聽著Rose斷斷續續講著這一年來他們發生的事情,思緒飄地有點太遠。只有當她提到「Karl叔叔」的時候,他才會短暫地回神。

  「我不知道妳會怎麼想。」Ethan嘆了一口氣,「我是說,所有關於Heisenberg的事情,那些荒謬的條件──老天,我希望妳能理解。」

  雖然在法律上他已經恢復單身,但他心中卻始終替Mia留著一個位子。所以他不知道該怎麼看待Heisenberg跟他之間的關係,還有他們做過的那些事情,更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跟Mia交代這一切。

  他用指尖摸過墓碑上文字的刻痕,無奈地搖搖頭。

 

  *   *   *

 

  Ethan花了點時間帶Rose在街上走走,並且買了些她的用品跟玩具。他們在外面簡單吃過晚餐,然後才搭車回到那棟豪宅。時間比他預估得還要晚了很多,但Ethan並沒有特別在意。

  當他們走近門口的時候,滿屋子的菸臭味很快就吸引他的注意。Ethan走進客廳,正好看見Heisenberg在裡頭抽菸,接著他才發現桌几上的煙灰缸已經累積了好幾根抽完的菸蒂。嵌在牆上的電視還播著某部老電影,但Heisenberg的注意力顯然不在上面。

  Ethan皺著眉頭,有些不悅。但他同樣感受到空氣中不尋常的壓迫感,所以他勉強忍住開口的衝動。他將買的東西放在門口,並把手中抱著的布偶遞給Rose,要她先上樓洗澡。等到Rose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間,他才慢慢走進客廳。

  「看一個死人好玩嗎?」

  Ethan的腳步還沒停下,一個接近質問的問句就飄進他耳裡。

  Heisenberg的雙手敞開跨在沙發椅背上,雙腿交叉。他抬頭看向Ethan,語氣中滿是嘲諷,「希望她有從土裡爬出來跟你打招呼。」

  「你他媽在說什麼?」他盯著對方,臉上一沉。

  「沒什麼。」他從嘴裡吐出一口菸,勾起嘴角笑了笑,「我猜大概有個渾身腐爛的殭屍拖著你吃了頓燭光晚餐,對吧?」

  「跟你無關。」Heisenberg話裡的敵意讓Ethan十分不悅,他略帶刻意地回應道。

  「對,任何事情都跟我無關。」Heisenberg把最後一口菸吸入嘴裡,接著用力地朝Ethan吐過去。他將快要燒光的菸捻熄在黑色的玻璃容器裡,動作粗魯地抖出不少菸灰,「我什麼都不是,就是個『其他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的聲音剛結束,Heisenberg就「唰」的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走到Ethan面前,距離有點太近。

  「你早該回來了。」他的音調很平,彷彿毫無溫度的機器人。

  「我不知道你在發什麼神經。」Ethan直視著他,「我帶著Rose出去走走,就這樣而已。」

  「對,帶著她去跟死人媽媽共度天倫之樂。清楚明瞭。」他歪著頭,挑釁地說。

  「好了,夠了。」Ethan不滿地哼出一口氣,「我不管你要對Mia有任何意見,只要別在今天發作。該死的。」

  「為什麼不?」Heisenberg挑起眉毛,「今天是討論這件事情的絕佳日子。」

  「你知道嗎?我沒有心情處理你的,你的──隨便你想怎麼稱呼的狗屎。」Ethan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接著他攤開手,「我累了,我等等還要哄Rose睡覺。」

  語畢,他轉身準備上樓。但是他連一步都還沒踏出去,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又將他拉回原地。Ethan反射性地大罵了一句「幹」,並且狠狠地踉蹌了幾下。

  「你就是不肯放下她,對吧,Ethan?」Heisenberg的右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就像早上一樣,「不論我說什麼,對你而言都是狗屁。」

  他到底有沒有想過自己都說了什麼荒唐的話?Ethan在心底想。雖然同樣的爭執在這一年來已經多到數不清,但只要這個循環再次開啟,他們永遠都會僵持不下。

  「她是我老婆。」Ethan重申。他甩動自己的手臂,試圖要掙脫對方,「為什麼你總是想要抹煞這件事?」

  「哈,為什麼?」Heisenberg笑了一聲,「你覺得呢?」

  「誰知道你在想什麼。」他扯著自己的手腕,「放手。」

  「理由是什麼,Winters?」Heisenberg又問了一遍。他的笑容還停留在臉上,但他同時加重了箝制的力道。

  「放手!」

  「不。你很清楚。」Heisenberg有些固執地說。

  「清楚個鬼──」

  「你知道理由是什麼。你只是從來不願意承認,嗯?」Heisenberg強硬地打斷他。他的語氣中多了點慍怒,抓著Ethan的力道也跟著增加。「你從來不願意承認,Ethan Winters。」

  他究竟想要得到什麼答案?Ethan在心底問著。從以前到現在,Heisenberg都是個難以揣測的人,當他發起瘋的時候更是。儘管Ethan想要破口大罵,但他很清楚,如果不說出那個正確解答,他今晚都別想幫Rose唸床邊故事。

  他們就這樣看著對方好幾秒,誰也沒有移開視線。

  有幾度Ethan張嘴試圖要回應,但實際上他心中一個答案都說不上來──不,或許不是沒有,因為若是順著他的邏輯衍伸,Ethan的腦海裡的確浮現一些模糊的概念。某種肉麻的、黏稠的,如同高濃度糖漿一樣膩到令他抗拒的印象,就像每天晚上環繞住自己的手臂。Ethan本能地想要忽視它,甚至連思考那是什麼感受都不想。

  他皺著眉,不自覺地嚥下一口口水。

  他們此刻的動作讓Ethan有股微妙的既視感,但真正讓他察覺到什麼的,是Heisenberg的眼神。

  它讓Ethan忽然想起幾個禮拜前那個早晨,他認真到有點可怕的目光,還有他們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而起的口角:不論是Heisenberg窺探自己的電腦的事,還是他嘲諷般描述自己離開這裡的計畫,或者是他隨口拋出的「交易」。

  噢,老天。

  Ethan真想撬開自己的腦袋看看裡面都裝了什麼。他有一百個時間可以想起這件事,但他偏偏挑了最糟糕的時機,也就是現在,讓那段回憶刺進腦海。僅僅是短短一瞬間,所有事情都像跑馬燈一樣迅速從他眼前飛過,逼得他再次重溫那段令人困窘的記憶。

  他瞪視著Heisenberg。同時,他也被他淺色的瞳孔盯得渾身不自在。

  Heisenberg的視線幾乎要將他割傷。就像一把鋒利的長劍,彷彿下一秒就會把他刺穿。Ethan覺得自己應該要反駁他,但那些天殺的回憶卻讓所有話都他媽卡在喉間。

  他一直有意識地迴避那天的事情,試圖忘記那幾乎是脫離現實的肥皂劇劇本跟台詞。但不論他將它們埋得多深,此刻通通都被連根刨出,連帶捲起一陣惱人的沙塵。

  承認?要承認什麼?Ethan想。承認Heisenberg真的喜歡他?承認他討厭Mia正因為她是自己的妻子?承認這一切都不是自己以為的「遊戲」──

  幹。別開他媽的玩笑了。

  Ethan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

  他肯定是累到腦袋不正常了。失眠帶給他的疲憊,還有一整天馬不停蹄的行程已經讓他頭昏腦脹,否則他又怎麼會將所有事情都牽扯在一起?它們從來不該是同一件事情。

  就算退一萬步,即使他接受Heisenberg的「喜歡」是真的,那也不代表他有資格要求自己忘記在一起十年的人。

  但此刻,當Heisenberg再次用飽含情緒的雙眼跟相似的問句撞擊著他心底的角落,他卻突然感受到自己固若磐石的牆面上多了一絲絲細小又難以察覺的裂痕──去他媽的裂痕。

  Ethan不是什麼濫情的人,也不是會輕易屈就的人。但在這樣的氛圍跟逼迫下,他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反應。

  他應該要生氣的。不論是Heisenberg的行為,或者他對於Mia的輕蔑,他都應該要生氣的。但事實是,沒錯,他的確很生氣。但那份怒火在疲倦跟荒唐感中顯得有些滑稽,甚至有點可笑。

  他到底為什麼要為了這個男人的瘋話認真?

  「聽聽看你在說什麼。」Ethan說著,「我要承認什麼?」

  「承認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承認那個該死的女人已經死透,承認她早就該從你的生活消失。」Heisenberg迅速答道,「隨便選一個你想承認的。」

  「荒謬!」Ethan哼出一口氣。

  「對,我也覺得你的反抗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

  「我要說幾次你才會明白?」Ethan忍不住伸手梳過自己的頭髮。「我天殺的不管你在想什麼,我一點都不喜歡──」

  「狗屁。」Heisenberg打斷他。「你別想說出那句話,Ethan。」

  Heisenberg突然刺在臉上的目光讓Ethan難得閉上嘴。

  他還有一百句髒話可以砸在Heisenberg臉上,但或許是真的受夠這段對話,又或者是他的眼神讓他沒來由地震懾,Ethan只是吞了口口水。

  Ethan不想,也不應該搭理他的話,但他仍然感覺到內心深處隱約傳來一股幽微的,接近於心虛的東西。

  該死,他需要心虛什麼?

  他的視線落在眼前討厭的男人身上,就像在等待這齣鬧劇什麼時候會結束一樣。然而當他盯著Heisenberg越久,他就越覺得有那裡不自在。

  Heisenberg的眼中積蓄著某種接近審判的情緒,好像只要Ethan說出任何他不想聽見的句子,他就犯下一起重罪一樣。這件事情明明毫無道理,甚或是某種錯覺,但Ethan的氣焰仍舊因為這荒誕的想像而消退了一點。

  他從來不怕跟Heisenberg起衝突,可是或許是因為從早上開始他們就已經鬧出足夠的不愉快──不如說,今天Ethan已經挑戰他夠多底線了──即使是他也有點超出負荷了。

  Heisenberg的目光讓他有些底氣不足,他們之間難以釐清的關係跟他幫助自己的現實也讓事情更加複雜。

  Ethan呼出一口氣。

  「他媽的婊──女人。」Heisenberg也跟著吐出一口長氣,「就差那麼一點了,對吧,爸爸?」

  差一點什麼?Ethan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的內心像是糾纏在一起的毛線球般毫無頭緒,但他現在沒有心思整理。

  「對,對,繼續啊。」Heisenberg從鼻腔哼出一口氣。他的口氣怒極反笑,「繼續懷疑我有多喜歡你,繼續自欺欺人那些感受不是真的,哪天謊言就會變成現實了,對吧?」

  不知道為什麼,Heisenberg的口氣讓Ethan再度惱怒起來。他討厭那種自以為的態度,還有把他當蠢蛋的口氣。但更讓他不滿的是,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因為這句話開始鬆動了──就好像他封存在心中的某個角落突然被發現了一樣。

  老天。Ethan在心中搖了搖頭。他怎麼可能因為這種無憑無據的話而有任何想法?可是他同樣無法解釋,如果這句話不是真的,那他心底微弱的動搖感或罪惡感又是從何而來。

  Ethan突然有些焦躁。

  他再次甩動自己的手臂,而這次Heisenberg沒有收緊自己的力道。他默許般任由Ethan抽走自己的手,幾乎不帶感情地看著他。

  「我要去找Rose了。」Ethan淡淡地說。

  但他沒有移動腳步。他盯著Heisenberg,像是在確認他已經把今天份的神經都發完了。他太疲憊,疲憊到沒辦法再承受任何一點他的無理取鬧。

  Heisenberg將雙手插進褲子兩側的口袋,左腳向外跨了一點。他的腦袋微微傾斜,淺色的瞳孔中若有似無地映著Ethan的倒影。近在咫尺,卻又難以觸及。

  他們之間緊繃的空氣隨著他的動作舒緩了不少,這讓Ethan終於放鬆了一點。雖然只是他的想像,但他討厭被不存在的利刃抵住身體的感覺。

  時間的流動在此刻突然模糊起來。Ethan覺得他們維持同樣的姿勢起碼有幾分鐘了,但在他的眼角餘光裡,秒針才剛走過一圈。

  最後是Heisenberg先吐出一口氣。他的肩膀隨著吐息起伏了一下,彷彿終於將憋著的最後一點憤慨都擠出身體。

  「不准睡客房。」Heisenberg沒頭沒尾地道,「否則我就把所有客房都封起來。」

  然後他轉身離開客廳。

  Ethan看著他走上外面露台的背影,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棵枝葉泛黃的植物,即使呼吸著,卻仍舊搖搖欲墜。

  他疲乏地用手抹過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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