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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1/26
  ※ Teresa視角Minho / Thomas
  ※ 現代AU。
 

  *   *   *

  比起期待,Teresa覺得大學新鮮人的生活更像一場障礙賽。

在高中最後一年的暑假結束後,他們三個就準備離開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家。起初Teresa還有一些傷感,但這些小小的憂愁很快就被忙碌的入學準備打散。

光是搬家就是一件大工程。

Teresa花了很多時間決定自己要帶什麼東西迎接新生活。雖然基本的生活用品到處都能買,但每樣東西擁有的回憶卻無法被取代。尤其是在新環境,能讓自己感到安定的只有舊東西了。

沒錯,她知道聖地牙哥距離她的房間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只要她有鑰匙,她隨時可以在半夜闖進自己家,再悄悄回到學校。但那太麻煩了,她寧可現在就把所有東西準備妥當。

她還記得《歌喉讚》裡女主角第一次踏進校園的場景。裡頭每個學生都帶著滿滿一推車的行李,有人是紙箱、有人是背包,有個女生甚至帶了好幾隻布偶。男主角的室友則是個徹頭徹尾的星際大戰粉絲,他毫不避諱地展露自己的興趣,並且以此為榮。

那時的自己並不覺得那個畫面有什麼特別,現在回想起來,那短短幾幕已經說明了一切。面對新環境帶來的焦慮,每個人都會在新的地方布置出屬於自己的小角落,試著營造自己的安全感。

所以她仔細地挑選了所有東西──抱枕、棉被、外套、毛巾,她連馬克杯都帶了兩個。一個是從小用到大的,一個是媽媽給她的。

也多虧這次的經驗,Teresa從房間裡找到很多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東西──例如她跟Thomas一起去遊樂園玩時拍的那張拍貼。

那幾張兩吋大小的照片已經褪色到幾乎看不到他們的膚色,只有頭髮跟衣服這類深色的部分還勉強可以辨識。但無論照片變成什麼模樣,Teresa永遠記得那天發生什麼事。它們就像充滿氣泡的碳酸飲料,一旦扭開瓶蓋,所有回憶都會從瓶底不斷冒出。

Teresa思考了一下,最後她把那張照片夾進自己的日記本裡。

當每樣東西都挑選完畢,Teresa的行李也變得跟電影一樣又大又多。她一度懷疑家裡那台老車有沒有辦法把自己的東西通通塞進去,  幸好她跟Thomas有同樣的目的地,而他家的車還有一點空間可以收留她的行李。

在出發前一天,他們跟Minho吃了上大學前最後一次飯。

雖然Minho嘴上說不在意,Teresa仍然感覺得到他的表情跟語氣和以往有些微不同。那個差異小到很難被發現,但她相信在場的人都察覺到了。

例如他的屁話跟屁話中間多了一點停頓,那些原本可以不經思考就從嘴裡吐出來的東西突然變得沒那麼反射。又或者是他吃飯的速度慢了一點點,也沒有像之前那樣狼吞虎嚥。

他試圖用打鬧的方式讓自己看起來很正常,只是當視線掃到Thomas身上的時候,他都會多停留幾秒。

「結果你還是想讀社會科學。」Minho吃著自己的三明治,聲音含糊,「有沒有突然想念起Janson了?」

「從來沒有。」Thomas毫不猶豫地說,「我只是覺得很多現象很有趣,我想要搞懂那些理論。」

「聽起來像是個超級書呆子。」Minho從他的盤子裡撈了一口焗烤通心麵,逕自塞到嘴裡,「別告訴我你想要加入什麼學術社團,你絕對會被排擠。」

「當然不。」Thomas想了想,有些故意地說,「如果我選擇田徑社或籃球隊,你覺得怎樣?」

「噢,Thomas。你知道我們距離只有七個小時的車程,」Minho垂下眉毛,同情地說,「你不用繞這麼遠在賽道上跟我約會。」

Thomas搖搖頭,用再次輸給Minho的語氣開口,「真是夠了。」

「我有說錯什麼嗎?」他假裝自己沒有聽懂,「如果不是為了跟我見面,我想不到你這樣說的理由。」

「為什麼我不能單純喜歡運動?」

「那你早就加入田徑隊陪我啦。」Minho像是翻舊帳一樣,「還記得當初你怎麼拒絕我的嗎?『我想要多花點時間在圖書館』?」

「或許我改變心意了。」Thomas繼續狡辯。

「我當然不會阻止你,」Minho伸手摟住Thomas的腰。他轉頭盯著他,目光對上他的,「只是沒有我的田徑隊?我怕你觸景傷情而已。」

他的話讓Thomas跟Teresa都翻了一個大白眼。

Thomas沒有移開Minho的手臂,但是他選擇低下頭不看他。他用叉子翻攪瓷碗裡的麵,聊勝於無地塞了幾根到嘴裡。

Minho扯著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他的左手停留在Thomas的背上,右手撐住頭,平靜地望向他的側臉。他的臉頰被手掌壓出一團肉,順勢將他的右眼擠成一條線。

但儘管是一條難以察覺的細縫,Teresa仍然可以想像他的眼裡映著Thomas的倒影。

「你不吃嗎?」在他們安靜了大概幾十秒後,Thomas終於轉頭。

「我想要你餵我。」Minho的表情沒有變,欠揍程度也是。

「別開玩笑了。」Thomas用鼻子哼了一聲,「我不是你媽。」

「但你是我男友。」Minho像是在闡述什麼真理般,用著極度無賴的語調說,「再過幾天你就見不到我了,你連這點忙都不幫嗎?」

「說得好像什麼生離死別。」Thomas撇嘴。

「不,我們還有視訊。但你短時間就摸不到『真的Minho』了。」他勾勾嘴角,「我正在給你機會。」

「就幫他吧。」Teresa難得對Minho的行為表示贊同,「或許是最一次了喔。」她開玩笑地說。

「別詛咒我們。」Minho瞪了她一眼,接著他又繼續煽動Thomas,「看吧,你的前女友都答應了。面對現實,Thomas。」

「好、好,」Thomas撇撇嘴,眼球轉動了一下,「真不敢相信你們今天會站在同一邊。」

「偶爾也要換換口味。」Teresa晃著手裡的拿鐵,無所謂地說。

Thomas皺著眉,看上去很無辜。但今天他沒有多說什麼,他叉起Minho剩沒多少的三明治,順手塞進他已經張大的嘴裡。Minho浮誇地「啊」了很大一聲,像個小孩一樣將尾音拉得很長。

「喔,親愛的耶穌基督,」Minho邊咀嚼邊感嘆,「這絕對是史上最棒的三明治。」

「對,是喔。」Thomas完全不在乎地敷衍。

他把餐盤上殘餘的生菜跟火腿串在一起,像是餵嬰兒吃飯般等待Minho吞掉嘴裡的東西;而後者只是緩慢又愜意地咬著口裡的食物。

「Thomas。」在Teresa以為他還要嚼半個世紀才嚥下的時候,Minho突然很輕地喊了一聲。

「嗯?」

「你會想我吧?」

「又來?」Thomas一臉無奈地看著他,好像他已經聽過成千上萬次同樣的話。他把準備好的食物放到Minho嘴邊,但這次他沒有張口。

他只是盯著Thomas。

他的眼神很專注,專注到彷彿他的時間逐漸靜止。

如果要Teresa要形容,她會說他是一台精密的單眼相機。他用瞳孔記錄看見的事物,然後化成一張張記憶存在腦海裡。Minho每一次眨眼都按了一次快門,而每一個鏡頭裡肯定都有Thomas。

「怎樣?」Thomas被他盯得難為情,「我臉上有東西嗎?」

「我想我會想你。」Minho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地說。他的目光沒有偏移,襯職地記錄著他想記得的東西。

Minho的自白讓Teresa在一瞬間扭捏起來。

並不是他的話有多不正經,不,徹底相反。就是因為他的樣子跟平常的嘻皮笑臉完全不同,所以格外讓人不習慣。他眼底純粹的柔軟幾乎讓人忘記他是Minho。

他整個晚上已經露出夠多「很不Minho」的細節,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帶著些許不安。

不安。連Teresa都很驚訝她會用這個詞去形容他。因為那是他們認識這麼多年以來,她從未在Minho身上看到的東西。那怕是他跟Thomas吵架,他都不會讓自己露出這種示弱的樣子。

她現在可以確定Minho並沒有他先前說的那麼處變不驚。就算他再怎麼嘴硬,獨自一人面對新的生活加上遠距離戀愛,終究讓他牢不可破的堅強出現一點點裂縫。

「我會想你。」Minho又複述一次,「你聽到了嗎?」

「呃,嗯。」Thomas顯然也被Minho樣子嚇到了。他木訥地點頭。

「說你會想我。」Minho收緊手臂,把Thomas往自己靠攏。他看著Thomas,臉上帶著認真跟一點命令。他趁機用鼻子在Thomas的肩頸蹭了兩下,就像一隻等著被摸頭的狗,「不然你親我也可以。」

Thomas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但這次他沒有在第一時間拒絕。他扭過頭直視著Minho,彷彿在思考什麼。Thomas的臉上沒有平常被調戲後會有的侷促,反而是意料之外的平靜。依照Teresa的理解,那更像一種捨不得。

最後他難得地親了Minho的臉頰。

他的舉動讓Teresa愣了一下,Minho更是少見地露出一個不帶嘲諷、不帶揶揄的微笑。

「我倒是沒有預料到會這樣。」Teresa挑眉,不知道該稱讚還是該意外。

「那就閉嘴。」Minho瞥了她一眼。

然後他抬起手壓住Thomas的後腦杓,在Teresa面前吻上他的嘴。

 

*   *   *

 

隔天,當Teresa跟父母一起把行李搬上車的時候,Thomas還在跟Minho通電話。Minho的出發時間比他們早一點,所以他已經在路上了。

Teresa並沒有仔細聽他們的對話,因為她的東西多到光是搬運就耗掉她的時間跟體力。但她可以從Thomas的表情看出來他們在講什麼。

Minho肯定不斷說著自己在車上有多無聊、公路上的風景多千篇一律,然後再附上幾句肉麻的鬼話。所以她才會偶爾聽到Thomas說「等你到宿舍就有得忙了」、「你可以在車上睡個美容覺」等等的句子。

Thomas的媽媽一度想要Thomas幫她把那堆東西扛上車,但Teresa婉拒了。如果她接受,她絕對會被另一端的Minho詛咒的。

當他們兩家都收拾好行李準備出發時,Thomas才勉為其難地結束通話。而Teresa十分肯定她聽到Thomas在掛斷電話前,很小聲地說了一句「我也會想你」。

她差點就要笑出聲。

Thomas的內心是個經驗豐富的劇場演員。儘管他平常表現得低調又平淡,但實際上,他總能把每件事情都編成極富戲劇性的舞台演出,然後在心底默默演上好幾回。儘管導演、演員、觀眾都只有他一個,他依然樂此不疲地運轉著自己的小劇場。

這也是她不放心Thomas的理由之一。

相較Minho,Thomas的情緒通常更難被察覺──或者說,正因為他的情緒太多了,所以當他偶爾流露出一點焦慮時,Teresa並不會特別放在心上,因為那有可能只是他在鑽牛角尖。

只是昨天的晚餐上,Teresa覺得Minho的表現的確影響到Thomas了。所以他才少見地配合Minho,甚至在公開場合親他。

若是不安會傳染,那她現在能確定Thomas絕對被Minho感染了。畢竟按照Thomas彆扭的個性,Teresa想不到更好的理由解釋為什麼他連「想你」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了。

「你的表情看起來快哭了。」Teresa在上車前這麼告訴他。雖然那並不是事實,但她不想錯過消遣他的機會。

「不,我沒有。」Thomas否認。

「還是我應該現在拍張照片傳給Minho?」她開玩笑,作勢要拿出手機。

「停,別鬧。」Thomas笑了一下,「他說他睏到不行,妳傳了他也不會看。」

「好,好。」Teresa攤手,「沒想到你也學會擔心他了,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嘿!」Thomas抗議,但他沒有多說什麼。

Teresa對他做了一個鬼臉,「好啦,等你收拾好有得是時間,到時候你要怎麼關心他都可以。」

然後她逕自走向自己家的車,動作俐落地開門上車。

當車子離開他們家的門口,一路駛向高速公路時,Teresa拿出手機傳了一句「放輕鬆」給Thomas。接著她拿出自己的新生手冊,決定靠它打發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車程。

 

*   *   *

 

兩個小時後,他們終於抵達新學校的大門。

他們的車子剛接近門口,馬上就有志工上前詢問他們是否是新生,並且拿推車給他們好讓他們卸貨。

直到此刻,Teresa終於開始有一股興奮的感覺。

儘管拿到了入學通知,也上網看過不少聖地牙哥加州大學的照片,但那些都仍是模糊又不確定的概念,好像一吹就會消失。只有當她真正站在這裡,Teresa才覺得自己總算是個「大學生」了。

除了人來人往的校門口,再往內一點的中庭也擺滿了社團攤位。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音樂性質的社團,因為他們的音響或樂器聲總能突破吵雜的人群,一股腦地傳進路人的耳裡──當然,好不好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知道宿舍在哪嗎?」Teresa的爸爸推著推車四處張望。

「嗯……」她端詳著學校配置圖,指著某個方向說,「大概是那邊吧?」

隨後他們照著地圖來到女宿,並且用了一點時間把行李全部搬進房間。在他們抵達的時候,Teresa的室友已經在布置自己那半邊空間了。

「妳一定就是Teresa。」新室友有一頭跟她一樣的微捲長髮和漂亮的雙眼。她友善地朝Teresa伸出手。

「嗯。」Teresa回握她,「Rachel,對吧?」

「嗯哼,很高興認識妳。」

「我也是。」

Rachel的招呼讓Teresa心情更好了。雖然今天是她們第一次見面,但Teresa覺得自己應該可以跟Rachel相處愉快。

在送走自己的父母後,Teresa便開始整理她的行李。她先把自己的抱枕跟毛毯放到床上,接著將帶來的衣服疊好放進衣櫃,只有常穿的幾件用衣架掛在裡面。

再來是帽子、生活用品、電腦……她把行李箱跟紙箱裡的東西全數搬出來,依照自己的習慣將東西一一擺放到各自的位子上。她甚至帶了幾本特別喜歡的小說,並將它們放在書架最顯眼的地方。

最後她拿出自己的日記跟照片。

唯一有相框的照片只有兩張,一張是Teresa的全家福,另一張是她跟Thomas的合照。她把它們和日記一起放在書桌上,其他的則用膠帶黏在任何她順眼的位置。

她擦了擦汗,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小空間。整體而言,這裡跟自己還在家裡時的樣子相去不遠,而這就是Teresa要的。沒有誇張的擺設,只要看起來有生活氣息就好。

在她整理完畢後,Rachel邀請她一起去草皮上走走,但Teresa婉拒了。她決定先去看看Thomas的狀況。

幸運的是,他們兩個的學院距離不遠。如果她跟Thomas得生活在遙遠的對角線,即使是在同個學校,大概也跟生活在柏克萊大學沒什麼兩樣吧。

她在進入男宿前跟Thomas確認過他的樓層跟號碼,所以Teresa很輕易就找到他的房間。在她走到門口時,Thomas對面的房門也正好打開,裡頭走出來的男孩差點撞上Teresa。

「哇喔,」男孩很快就止住身體,如同踩煞車一樣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抱歉、抱歉。」

「沒關係,我沒事。」Teresa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我還沒在這裡見過女生,」男孩眨了眨眼,瞳孔裡的綠色像反射陽光的湖水一樣閃閃發光,「需要幫忙嗎?」

「謝了,但我已經到目的地了。」

「找朋友嗎?」男孩的嘴角扯開一個燦爛的笑容。

「對,」Teresa想了一下,故意撒了一個小謊,「男友。」

「是嗎?他肯定是個好人。」他臉上的笑容沒有改變,「我還有事先走了,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

「你也一樣。」Teresa對他揮揮手。

在她目送男孩離開後,她才轉頭敲Thomas的房門。她喊了一聲「Thomas」提醒,而門內也傳來一句「來了」。可是幾秒鐘過去,眼前的木門依然不動如山。最後Teresa索性自己開門進去。

Teresa以為Thomas整理房間的速度會比自己更快。她記得他的行李比自己少了一、兩箱,畢竟他沒有一整櫃的鞋子需要煩惱。但當她走進房間時卻被裡面的一團亂給嚇傻了。

Thomas的衣服散落在地上跟床上,夏季跟冬季的衣服也全部混在一起,更麻煩的是它們不是黑色就是深藍色,光是用看的根本無法馬上分辨它們歸屬於哪個季節。

幸好Thomas的室友並不在房間裡,否則他一定會覺得Thomas是個連整理房間都不會的蠢蛋。

「抱歉。」Thomas困在衣服堆裡,有些尷尬,「我剛剛想把衣服收在衣櫃裡,結果我搞砸了。」

「完全無法想像要怎麼把行李搞成這樣,」Teresa雙手叉腰嘆了一口氣,「需要幫忙嗎?」

「不,我可以處理。」Thomas搔了搔臉,「妳坐吧。」

Teresa聳聳肩膀,照他說的坐到書桌前。

相較衣褲,Thomas的書桌還算整齊。除了幾本書跟筆記本堆疊在上面,桌面還放了他的水壺跟幾張照片。Teresa光是用看的就知道Thomas剛剛在做什麼。

他的房間只有書桌看上去整理過,其他不論衣物還是床都像二戰戰場。其中照片是唯一被好好放在桌角的東西,它們的角度剛好面向椅子,所以任何人只要坐著都能清楚看到畫面裡的人臉。

當Teresa看到Minho那張笑得很欠扁卻特別爽朗的臉時,她就恍然大悟了。她完全不懷疑Thomas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坐在這裡,什麼都沒做,僅僅是看著那些照片。否則依照他的行李量跟速度,他的房間不可能過這麼久還是這副德性。

「你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在發呆,Tom?」Teresa用手臂撐著頭,幾乎要趴到桌子上。她的手指拂過那些照片,有他們三個的合照、有Thomas的全家福,還有他跟Minho一起抓著A7的照片。

「呃?」Thomas抱著衣服愣了一秒,「其實我剛剛跟Minho講了一下電話。」

「喔,老天。當然了,我怎麼沒想到。」Teresa有些嘲弄地說,「他應該還在路上吧?」

「對,他們到休息站了。他說他很無聊,只好打給我。」Thomas的表情帶著一點困窘,好像自己說了什麼不該公開的秘密。

「拜託,才第一天。」Teresa偏著頭,話中帶著笑,「別搞得像肥皂劇裡的情侶。」

「我沒有。」Thomas總算順利把衣服全部放進櫃子裡,剩下還沒歸位的只有幾雙襪子跟他的外套。

你的樣子完全不是那回事。只差一點點,Teresa就把這句話壓在Thomas臉上了。但她知道Thomas除了否認不會有第二種反應,她太了解Thomas了,她懶得自討沒趣。

她撇撇嘴,像觀察動物般盯著Thomas。實際上,到了這步,他的房間也算整理完畢,接下來所有的動作都只是收尾而已。

「要一起吃午餐嗎?」Teresa隨口問道。

「好啊。」Thomas把自己的棒球外套跟鴨舌帽掛在門口的衣架上,「我快餓死了。」

 

*   *   *

 

新課程跟新同學很快就佔據他們的生活。

雖然忙碌,Teresa卻覺得日子比以前還要充實。沒錯,大學的內容的確比高中困難很多,但她寧可把它們當作全新的挑戰。而她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認輸。

很多人都把大學生涯視作人生中最後一段放縱的日子,她當然也不會錯過,所以她開始學著謹慎安排自己的課外時間。

除此之外,Teresa也認識了一些新朋友。儘管他們給她的感覺都不如Thomas那樣親密又契合,但當她有需要的時候,他們總會比一兩百公尺外的Thomas更近一點。

例如Rachel,如果要Teresa舉例的話。她的室友絕對是她大學生活裡最值得感謝的事情之一。

Rachel是個聰明又親切的女孩,也非常懂得照顧人。當Teresa因為著涼打噴嚏的時候,她隨時都能拿出維他命C跟感冒藥;或者在她生理用品沒了時候,Rachel總能適時支援她幾根衛生棉條。

根據她的說法,是因為她有個像個弟弟一樣的男友──不如說,他身邊的女性友人沒有人不把他當弟弟──所以她也漸漸習慣去照料別人,儘管他們的年紀其實相距不遠。

「妳知道嗎,Aris以前在班上常常被男生排擠。」Rachel曾經對她開玩笑說,「因為每個女生都喜歡他,大家都把他當弟弟。」

「那妳呢?妳喜歡這種男孩?」

「他其實是個認真的人。」Rachel說,「他的話不多,但觀察力很好。他絕對是個比起可愛,其實更可怕的人。」

「怎樣?像是他一箭射穿妳的心,讓妳對她死心踏地之類的嗎?」Teresa哈哈大笑了兩聲。

「妳真是太聰明了,Teresa。完全正確。」Rachel順著她的話道。

Teresa記得那天她們聊了整個晚上,一直到睡前都沒有停。

她的生命中幾乎沒有這種類似姊妹的角色,但現在Rachel出現了。更別說除了互動,她們的外觀也曾經讓小部分的人錯認。至少Thomas就曾經看著Rachel的背影喊她的名字,結果還被她嘲笑一番。

因為種種因素,她跟Thomas碰面的時間也開始減少了。並不是不想見面,而是似乎沒有必要像過去那樣成天處在一起。她還是會跟Thomas傳些訊息,偶爾也會約在那間前衛又藝術的圖書館裡一起讀書,但她不再跟以前一樣急著找他了。

尤其是她的父母替她買了一輛便宜的老舊二手車後,Teresa也更常往市區跑,或者跟Rachel出門蹓躂。雖然她的車子偶爾會發出奇怪的聲響,但擁有自己的交通能力仍然令人興奮。

Thomas依然是她最重要的朋友,這一點無論經過多少時間都不會改變;只是現在Teresa有其他選擇,而她覺得這樣未嘗不是好事。

況且Thomas主動找自己的時間也不像以往那麼頻繁了。或許他也同樣找到新的重心,所以逐漸放鬆他們之間的距離了。

至少在Teresa看到Thomas喝酒前,她是這樣想的。

在十二月放假前,Thomas少見地邀請她到幾個高年級生辦的期末派對,地點在男生宿舍的交誼廳。他們說是為了慶祝學期結束──雖然在Teresa看來,他們只是找個藉口開趴而已。

這時候的學校已經點上聖誕節的燈飾,每間宿舍也都至少擺了一棵充滿節慶氣氛的人造樹。就算背景音樂裡的Pitbull再怎麼吵雜跟充滿性暗示,仍舊掩蓋不了聖誕節即將到來的溫馨。

Thomas並不是會拒絕派對的人,但他不常在那樣的場合喝酒。她的意思是,對,以前他們都未成年,照理說不應該有機會喝酒,但總會有人想辦法搞到一些啤酒或伏特加。而在大學這種已經有部分人可以 合法喝酒的年紀,酒精飲料的存在更是基本配備。

只是當Teresa看著他打開第四罐啤酒的時候,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Thomas絕對有什麼問題。他邀請自己到這個派對,但從進來到現在,他幾乎沒有跟其他人有任何互動。他只是拿著鋁罐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雙眼放空地望著眼前的人群。

「Tom,」Teresa拿走他才剛打開的啤酒,「你還好嗎?」

「怎樣?」Thomas勉強笑了一下,「我很好啊。」

「才怪。」Teresa皺起眉頭,「你從來不會這樣灌酒。」

「期末考結束啦,」Thomas看著她,試著從她手上搶回啤酒,「接下來就是聖誕節跟新年,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喝酒了。」

「不,你看起來像是你有一半的學科不及格,」Teresa閃躲了幾下,但Thomas的動作還是比她更靈敏。她只能看著他搶走啤酒,一股腦地喝了一大口。

「我很確定我會拿全A。」Thomas的句子夾雜著吞嚥聲。他扯開嘴角,有些微醺。

Teresa盯著他,眼裡寫滿擔憂。她太了解Thomas,所以她絕對不會錯過他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的確,以Thomas的腦袋,Teresa其實一點都不擔心他的成績。而她能想到唯一一件讓Thomas變成這副樣子的事情,大概只有Minho了。

「好吧,天才。」Teresa拍拍他的臉頰,要他正視自己,「那你跟Minho呢?」

「再好不過。」Thomas的眉毛在聽到「Minho」的瞬間垂了下來。他的笑容仍然停留在臉上,但Teresa寧願他捨棄它。因為Thomas現在的表情簡直比哭還難看。

「狗屁,」她撇撇嘴,「你們又怎麼了?」

「我們很好,真的。」Thomas舉起手準備再灌一口,但Teresa速度更快。她搶過鋁罐死死握在手上,幾乎要把它捏碎。

「我是認真的。」Teresa的雙眼凝視著他,瞳孔裡的湖水藍在昏暗的燈光下變成深不見底的大海。

Thomas回望著她,嘴角的弧度慢慢消失。

Teresa沒有催促他,也不想催促他。在吵鬧的音樂跟笑聲裡,他們兩個的樣子看起來既緊繃又格格不入,可是她不在乎。

他們就這樣對看了很久,久到彷彿沒有事情可以打破這個平衡。在她以為他們要僵持整個晚上,甚至可能比長毛象被冰封的時間還久的時候,Thomas先垮下來了。

「算了。」他嘆了一大口氣,「好吧,是Minho。」

「意料之內。」Teresa拎著啤酒罐,雙手抱胸,「怎麼了?」

「我不知道,」Thomas的表情變得無助。他抹了抹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我只是覺得每一件事情都不對勁。」

「例如?」

「像是──」Thomas拉長尾音,如同思考某件人生大事般,「我覺得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

「就這樣?」Teresa差點就要翻白眼了,「你是不是忘了你們一個在南加州,一個在北加州?對啦,我們都是加州大學,但是柏克萊跟聖地牙哥是兩回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為這不是什麼大事。」Thomas解釋,「但是他真的太忙了。」

「大家都很忙,」Teresa把他剩下的酒喝光,「你現在也很少來找我啊?我們的學院還在隔壁呢。」

「妳知道那不一樣。」Thomas的語氣充滿沮喪,「我是說,至少我還見得到妳,妳也不是行程被練習擠滿的田徑校隊。」

「我們都不是高中生了,Thomas。」Teresa拍拍他的手臂,「你得從那種整天黏在一起的生活畢業。」

「我懂,但,」Thomas頓了一下。他揉揉眼窩,「太難習慣了。」

「找事情轉移注意力,別整天想他。」Teresa走到吧檯邊拿了一罐橘子汽水給他,「你不是愛情電影的主角,別把戀愛當成全職工作。」

「不然你以為全A是怎麼來的?」Thomas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接過Teresa的飲料,用中指扳開拉環。

「或者加入田徑隊啊。」Teresa挑眉,挖苦地道,「說不定你們真的能在比賽場上約會。」

「好啊,我考慮一下。」Thomas的視線有些失焦。他隨口應和,但實際上一點都不認真。

Teresa忍不住搖搖頭。她反射性地噘嘴,一臉無奈。

「別想太多。」她拍拍他的肩膀,「你只是需要時間。」

「希望如此。」

 

*   *   *

 

即使成為大學新鮮人,他們的聖誕節仍然跟往常沒有兩樣。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們得收拾行李,從學校回到老家慶祝。

相比之前搬家那樣大費周章──Minho甚至形容自己根本是連夜潛逃──這次他選擇了比他們更快也更輕便的方式:飛機。

所以Thomas跟Teresa還在收拾的時候,Minho已經先到了。而當他們真正抵達時,第一個看到的不是許久不見的家門,是Minho雙手抱胸、一臉賊笑地倚靠在Thomas家的信箱旁。

Thomas才剛走下車,Minho就迫不及待地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他抱著Thomas的力量有點太大,把雙方的臉頰都擠得變形。接著他抱住Thomas的腦袋,興奮又期待地親上他的嘴唇。他們的吻持續了好幾秒,彷彿要把幾個月以來累積的份量一次清空,絲毫不在意旁邊有沒有人。

雖然嚴格說起來,整條路上也只有Teresa目睹了這件事而已。

如果是幾個月以前,Thomas絕對會用力掙扎,並且威脅Minho不許再這樣做。特別是他們都沒有向家人提起過他們交往的事情,Thomas更不可能讓Minho在他家門前冒這種風險。

但現在?Thomas簡直可以說是放縱了。

Teresa現在完全肯定,即便嘴上不說,Thomas想念Minho的程度絕對不小於他,說不定還更多。

他連自己曾經堅持的原則都擺到一邊了。Teresa想不到除了「戀愛白癡」外還能用什麼詞去形容Thomas。

「真高興你還活著,Thomas。」Minho的手捧著Thomas的後腦勺跟脖子,開玩笑地說,「我以為你會想我想到死掉。」

「拜託,我們每天都有通電話。」

「我猜你每天晚上都哭著想念我。」Minho不理他,他直直望向Thomas的眼睛,距離有點太近。

「我沒有──」

「對,他想你想得要命。」Teresa摀住嘴,盡可能讓自己不要笑得太誇張,「還拉著我喝了一堆酒。」

「Teresa!」Thomas轉頭看著她,好像無法相信自己最好的朋友會突然背叛他,「那只是幾罐啤酒。」

「噢,Thomas。」Minho的語調充滿揶揄,但他的眼神卻突然變得柔和,「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很樂意每天飛去找你。」

「狗屁。」Thomas扯開嘴角。他推了一下Minho,剛好拉開兩個人的距離,「你連回個訊息都慢得要命。」

「你現在在抱怨嗎?」Minho沒有生氣,反而有點開心,「沒想到你這麼重視我,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不要扭曲我的意思。」Thomas撇撇嘴。

「好啦、好啦,」Teresa往前走幾步,把他們兩個從門前的草皮推向屋子,「別站在外面,我快冷死了。」

又不是每個人都跟你們一樣可以用愛取暖。Teresa在心底笑著。

進到家裡,他們三個首先都跟Thomas的父母打過招呼。當Thomas被媽媽拉著去布置客廳跟聖誕樹時,Minho也跟在後面。但他的目標不止是Thomas,還有同樣幾個月不見的女兒。

「A7最近又下了幾顆蛋呢。」Thomas的媽媽從箱子裡拿出白色的塑膠雪花,輕輕地掛在樹尖。

「再過幾年我們孫子都能組足球隊了,Thomas。」Minho有點刻意地道,他用某種老氣橫秋的語調感嘆,「真不敢相信當年的小女孩也長大了。」

「什麼樣的『爺爺』會把自己的『孫子』埋在後花園?」Thomas跟著拿出一顆紅色的彩球,把它吊在接近樹頂的位置。

「噢,不然還能怎麼辦?」Minho伸手摸了摸縮成一團的A7,「難道你要把它們煎來吃嗎?至少我讓它們在後花園相聚了。」

「希望A7永遠不會知道她老爸幹了什麼事。」Thomas笑了兩聲,手上的動作沒有停頓。

Minho站起來走到聖誕樹旁,跟著從箱子裡拿出裝飾品,「她知道的事情夠多了。」

他站的位置離Thomas很近,近到他們的肩膀時不時會互相碰撞。Teresa看到Minho低頭在Thomas耳邊小聲地說了什麼,惹得Thomas瞪了他一眼。接著Thomas很迅速地瞥了一眼他媽,好像想確定她沒有聽到他們之間的耳語。

但Minho看起來還是毫無悔意,一如往常。他只是勾著右邊的嘴角,笑得像隻偷腥的貓。

不知道是不是Teresa的錯覺,從他們見面後,Minho似乎不斷在測試他的底線。

她指的是,這一直都是Minho的壞習慣,他們也見怪不怪了;只是今天他特別喜歡挑戰Thomas從來不肯退讓的部分:家庭。

例如草皮上那種親密的舉動──老實說,如果有誰剛好經過,或者Thomas的父母剛好站在窗戶邊,他們的秘密就曝光了──還有剛剛關於A7的話題,跟現在這些小動作。

她不相信Minho的行為是出於無心。依照她多年來對Minho的認識,只要事情牽扯到Thomas,任何舉動都值得懷疑。

但Minho這麼做除了踩線外還有什麼好處?Teresa捏著手裡的聖誕襪,困惑地想。

在他們忙完後,Thomas禮貌性地詢問他們要不要留下來吃飯,而Teresa婉拒了。

她家就在走路只要三十秒的地方,一頓晚餐的時間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可是她已經答應她媽會回家吃飯了。畢竟他們也有幾個月不見,她還是希望跟爸媽吃久違的第一頓飯。

她以為這是所有難得回家的學生會有的想法,但顯然Minho並不適用這條通則。他欣然接受Thomas的提議,並且樂於在廚房裡當他母親的二廚。

於是在他們兩個的目送下,她一個人走回家跟她的家人團聚。

晚餐後,Teresa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她帶回來的東西不多,只有幾件冬衣跟生活用品,整個過程沒有耗費太多時間。在所有東西都安置在屬於它們的角落後,她注意到Thomas的房間亮著燈。

晚上十點醒著並不是應該大驚小怪的事,但Teresa在意的是窗簾上的兩道人影。她用膝蓋想都知道另一個影子代表Minho,所以這也不是她好奇的原因。

任何人從如膠似漆的生活硬生生分開好幾個月都會產生補償心理,Teresa能理解,也不會批判。她只是沒料到Minho的「彌補」會來得這麼迅速。她以為Minho應該要跟他們一樣至少花點時間在家人上,尤其現在是聖誕季節,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

但,好吧。Minho的行為本來就沒有固定模式可以參考,她想。他一直以來都很難被預測,就算他跟Thomas在一起後也一樣。他的我行我素永遠都是他最大的優點跟缺點。

Teresa思考了幾秒,最後她決定暫時擱置這件事情。

直到半夜十二點,她洗完澡準備上床睡覺時,對面的房間依然燈火通明。唯一不同的只有分開的兩道黑影貼在一起了。

顯然Minho今天不打算回家了。

喔,好喔。真是完美的睡前故事。Teresa翻了一個白眼。

 

*   *   *

 

節慶對於Teresa最重要的意義,就是跟在乎的人團聚。禮物或者大餐從來都不是重點,即便是聖誕節也一樣。

所以今年的十二月二十五號跟往年沒有不同。在Teresa來得及意識到前,它就結束了。她唯一的記憶只有自己收到了一台新的平板電 腦,並且用它拍了一張全家福當作桌布。

他們很快就迎來一年的尾聲,也是另一年的開始。雖然街上仍然殘留著聖誕節的氣氛,但更多的是對新年的期待跟雀躍。

原本Teresa還在思考該不該找Thomas一起跨年。就算她再怎麼不識相,她也明白這短暫的假期對他們而言有多重要。所有現在形影不離的日子都是在替下一個學期儲值安全感,讓他們在分開後不會被想念跟寂寞逼瘋。

然而在她做好要自己去市區的廣場跨年的心理準備時,Thomas告訴她,Minho要跟家人回韓國老家一趟。

這不是他第一次在假期中回到亞洲。

每隔一兩年,Minho的父母都會回國一趟。根據Minho的說法,韓國是個有趣又新奇的地方,道地的韓國美食也讓他念念不忘──唯一的缺點就是那些麻煩的親戚。他們總是可以摧毀Minho所有的好心情,就像一百坨從天而降的鳥屎。

他討厭那些人的程度甚至不亞於Janson。因為他親口說過,他寧可多寫三份Janson的報告也不想面對他們。

儘管這件事情並非意料之外,對現在的他們而言卻是雪上加霜。

Teresa光是從Thomas的語氣就能聽出來他有多失落。

全世界都知道這是他們家族的例行公事,所以無論是誰都沒有任性或生氣的權利,就算是Thomas也一樣。

但理解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於是Teresa的計畫轉了一個很大的彎。她的理想地點依然是市區廣場,但她要考慮的事情則多了一個Thomas。

 

*   *   *

 

即使是冬天,南加州的天氣依然是適合出門的溫度。只要穿件厚外套跟圍巾,就算嘴裡吐出白霧,Teresa還是願意踩在街上。

她載著Thomas到市區,準備在那裡耗掉一整天直到新年到來。

Thomas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好。然而Teresa不確定那是因為Minho不在身邊,還是因為Minho在清晨打國際電話給他,要他陪自己一起倒數。或許兩者都有。

「你知道他幾點打來嗎?」Thomas坐在副駕駛座,下眼皮難得冒出眼袋,「六點。而且那距離倒數還有一個小時。」

「聽起來就是他的風格。」她瞄一眼後照鏡,轉動方向盤,流暢地左轉,「我以為你已經習慣了。」

Thomas抹抹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最誇張的是,他從五點就開始打了,只是我剛好沒聽到。」

「至少他有想到你。」Teresa語帶揶揄,「我還以為你會很開心,Tom。」

「我努力過了。」Thomas笑了一下,「我希望他下次可以考慮時差的問題。」

他們停好車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雖然天色還很亮,但市區已經被興奮的人群擠滿。每年的最後一天都是這裡最熱鬧的時候,沒有例外。

他們兩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市區的街景在幾年間改變很多,多到Teresa來不及細數。但同時也有很多事情從來沒變,例如他們最愛的蛋糕店,例如豎立在公園的那些雕像,例如她跟Thomas。

當年八歲的自己肯定也沒想過他們會一起走到這裡,Teresa想。但她很慶幸他們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事情,就算現在Thomas有Minho,他們還是能分享彼此的想法跟心情。

隨著行走距離增加,Teresa的視線也從Thomas身上移到旁邊嘻笑打罵的一群男孩,他們的附近還有兩個正在討論新年新希望的女孩。連一位女士的哈士奇都扯開嘴撲到Thomas身上搖搖尾巴,興奮地在他臉上舔來舔去,留下一片口水的痕跡。

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彷彿在這一天愁眉苦臉是種褻瀆。

嗯,或許除了Thomas。Teresa挑眉想。

畢竟如果她的男友在這個日子飛回太平洋另一端的韓國,兩人之間還有十七小時的時差,Teresa相信自己肯定也笑不太出來。

她不想強迫Thomas在這天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也沒有非得要他一同慶祝。她只是走在Thomas旁邊,在他想到什麼話題的時候適時回應幾句,或者帶他進去某間禮品店看看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他們在常去的那間店簡單解決晚餐,而Teresa記得他們上一次坐在這裡,是他們準備開學的前一天。那一次Minho也在。

她不確定Thomas選擇這個地點有沒有其他意義,但在Thomas提起之前,她決定假裝沒注意到這件事。

晚餐後他們重新回到街上。天色越暗,聚集的人也越多。雖然聖誕節已經過了,大部分的店家依然掛著裝飾用的燈泡串,準備用它們繼續迎接新年。配著明亮的電子廣告看板,即便在夜裡,路面依舊被照得閃閃發光,就像倒映在地上的星空。

不知道為什麼,Teresa覺得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靜。儘管喧囂的聲音仍然不絕於耳,她卻覺得它們跟自己之間隔了一層看不見的布幕。

「我覺得我老了。」Teresa一手拿著熱飲,另一隻手插在外套口袋裡。她轉頭看向幾乎要被人潮淹沒的街景,漫不經心地說。

今年這裡來了不少餐車,每台都各有特色。Teresa選擇其中一輛咖啡專賣車點了維也納咖啡,並替Thomas買了一杯帶著酒香的愛爾蘭咖啡。

「什麼?」Thomas淺淺地沾一口,「妳才十八歲?還是十九歲?妳這樣要其他人怎麼辦?」

「不是『那種』老好嗎?」Teresa歪著頭,用誇張的模樣瞥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竟然對這麼重要的日子一點興奮感也沒有。」

「那的確不『年輕』。」Thomas微笑,「但也還沒到應該被叫做老人的程度。」

「你知道嗎?我只是希望每個人都過得好。」Teresa用感嘆的語調說,「那大概就是我的新年願望。」

「我覺得我挺好的。」Thomas說,「所以妳的願望實現了,嗯,大概億分之一?」

「不,那是十分之一。」Teresa真誠地說,「我會給你一點特權,你佔的比例比較高,不客氣。」

「真是感激不盡喔。」Thomas笑了。

「希望那是你的真心話。」Teresa意有所指。她晃動手裡的咖啡,又喝了一口。鮮奶油中和了苦味,甚至讓它喝起來有點甜。

「很接近了。」

「你知道,如果你想,你隨時可以打通電話。」她看向Thomas,「Facetime不用錢。」

「當然。」Thomas難得沒有迴避Teresa的調侃,「只是現在連十一點都不到。」

「原來我提早公布了你的秘密。」她開玩笑道。

「對,你透露結局了。」Thomas雙手捧著紙杯,手指在上面移動取暖,「小心別被福斯電影公司聽見。」

他們兩個對看一眼,有默契地一同大笑。

當時間差不多時,他們兩個終於找到一張空著的長椅。Teresa把空的咖啡杯丟進快要滿出來的垃圾桶,然後跟Thomas一起坐下。

就在他們談到開學前還要去哪裡的時候,一個幾乎要被人群聲蓋過的鈴響打斷了他們的對話。Thomas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手機,而Teresa一眼就看到上面顯示的聯絡人是Minho。

也是因為這通電話,她才注意到現在是十一點半。Teresa突然想起Thomas抱怨Minho在清晨吵醒他的事。

這傢伙絕對有注意到時差的問題,她想,但他就是想要這麼做,就算他知道Thomas正在睡覺。Teresa好笑地想。

Teresa原本沒有要聽他們的對話的。但是周遭的雜音實在太多,Thomas不得不把音量調到最大,於是Minho熟悉又帶點無賴的聲音也順勢竄進她耳裡。

「哈囉?哈囉?Thomas?」Minho扯開嗓門喊,「你那邊真是有夠吵的。」

「我們在市區。」Thomas也跟著增加音量。

「搞什麼,你就不能挑一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嗎?」Minho大剌剌的抱怨,「我以為你會難過到躲在家裡哭,你太讓我失望了。」

「你不也跑去慶祝了嗎?」Thomas撇撇嘴,「還在奇怪的時間打給我。」

「你以為我願意啊?都是因為那群白癡親戚。」Minho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不滿,「比起他們的聲音,我更想聽你的。如果你一定要我承認的話。」

「我沒有要你承認那種事情。」Thomas的聲音閃過一絲困窘。

「我還以為你會打給我,」Minho接著說,「我吃完午餐就在等你的電話,結果什麼屁都沒有。你有什麼要解釋的?」

「拜託,現在是韓國的,呃,下午四點?」Thomas轉動眼珠,似乎在換算兩地的時間,「別告訴我你真的等了這麼久。」

「噢當然有,不然我就要出門面對那些噁心的傢伙了。」Minho口無遮攔地說,「光是談到大學都能讓他們高潮,我真的無法想像他們的人生有多無聊。」

「別那樣說。」Thomas皺眉。

「我說錯什麼?」Minho聽起來不太服氣,「他們就是一群沒有思考能力又死板的傢伙。」

「你都不怕他們聽見嗎?」

「那你該先聽聽他們說了什麼,『哇,柏克萊大學』、『怎麼沒有念醫學系』、『有沒有女朋友』、『需不需要介紹女生給你』,真是夠了。」Minho語氣有些激動,「我超想知道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他們還會不會繞著我打轉。」

「呃,」Thomas的表情突然有些不自在,他遲疑地說,「你是認真的嗎?」

「為什麼不?」Minho反問,「這是什麼不能說的事情嗎?」

「不,我只是,」Thomas用手指梳過自己的頭髮,「我覺得還不是時候。」

「永遠不會有『正確』的時機,」Minho淡淡地說,「當然,如果能讓他們閉嘴,所有時機都他媽正確。」

雖然Thomas看起來並不贊同,但Teresa覺得Minho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要這樣做了。依照過往經驗,無論他用多輕浮的語調談及,只要Minho重複提到同一件事情,那似乎就代表某種宣示。

更何況現在他語調中除了玩笑,更多的是要給那些空有血緣關係的人一點教訓的味道。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情讓她難得替Minho擔心起來。

就Teresa對Minho父母跟韓國文化的理解,他們應該不會想聽到這種事情。尤其Minho說過,他爸爸是個傳統到不行的大男人主義者。他連Minho小時後在路上絆倒大哭都能要他閉嘴,說「男人沒有資格哭」。

雖然這也解釋了為什麼Minho會變成現在這種個性,但如果這些故事都是真的,那Minho就更不應該跟他們提到性向的事。或者就像Thomas說的,至少不是現在。

「好啦,等你回來再說。」Thomas好像不想繼續談論這件事,「快要倒數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打來。」Minho也沒有繼續糾纏,「不然我懷疑你到底想不想跟我一起倒數。」

「明明就還有半個小時才十二點。」Thomas揚起嘴角。

「所以你連提早半個小時打給我都不肯,」Minho的語氣聽起來不是很開心,Teresa想像他在另一頭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我太傷心了,Thomas。你最好想想要怎麼補償我。」

「我很確定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必須要來接機,Thomas。」Minho半命令地說,「我一入境就要看到你,不然你就完了。」

「什麼?」Thomas皺著眉,哭笑不得,「你在說什麼?」

「就這麼說定了。」

「我沒有答應任何事情。」Thomas辯解。

「記得把臉洗乾淨,我不想親到泥巴之類的東西。」Minho的語調聽起來很愉悅。

「不,我不會去。」

「你會。」Minho的聲音有點太肯定,「我知道你會。」

真是夠了。Teresa終於忍不住在心底接話。她搖搖頭走到旁邊,不去聽Minho還要說什麼。

雖然她總說Minho的自信來得莫名其妙,但她現在可以果斷地說,那些信心都來自Thomas。因為不論Minho說了多荒謬的話,Thomas永遠都會照單全收。即使他嘴上再怎麼抗議,最後妥協的人絕對不是Minho。

所以她能預言,過幾天Thomas就會問Minho的班機日期跟入境時間,然後他們會在機場有一段誇張又好笑的重逢跟對話。

Teresa一邊想像那個畫面,一邊看著手機。十一點五十分。

今年只剩下最後十分鐘了。

她身邊的人群開始躁動,有的人在撥電話,有的人在傳訊息,有的人抱著另一伴望著夜空等待煙火。當然,也有人彷彿單純看著這幅景象就滿足了。

她環顧四週,最後眼神還是落在Thomas身上。他臉上的笑容比剛剛大了一點,而Teresa不用猜都知道Minho大概又說了什麼肉麻的屁話。

她吐出一口氣,不自覺地跟著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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