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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05/01
  ※ 殤不患/浪巫謠
  ※ 西幽玹歌後。
 

  *   *   *
 

  在離開寂靜的雪山以前,浪巫謠從未失眠過。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就在山上生活著。山裡的日子很安靜。多數時間中,他所能聽見最吵的東西,大概就是刮過山谷的冷風而已。在那裡,一切都是細微且靈巧的。

  那是個近乎無聲的地方。靜得彷彿天下只餘他跟母親,彷彿連時間也停止流動。寒盡不知年。

  於是自幼他便慣於安靜,慣於聆聽白雪輕盈地落在岩石上的摩擦聲,慣於聽著野兔從枯枝間越過的腳步。在常人眼中一無所有的世界,於他而言已是熱鬧非凡。每當他闔上眼,耳裡的喧囂正好能讓他入睡。

  更遑論母親嚴厲的指導跟鍛鍊。

  浪巫謠始終不曾怨懟過她──儘管不患在了解他的過往後深深地皺起眉,並且隨口叨念了幾句,他也未曾多附和一個字。只是那些將他逼到極限的訓練總讓他在包紮後便再無力氣思考別的事,連聆牙的聲音也干擾不了。

  他的童年不存在失眠這回事,因為在夜以繼日的折磨裡,休息與否並不是問題,而是本能。

  唯獨這人世間實在太過吵雜。

  母親死後,他便決定離開這是非之地。但才剛踏入有點人煙的地方,他便感到一陣不安。

  不同於雪山上的死寂,春暖花開的季節裡,西幽的各種聲音總會充斥在身邊。那些從沒聽過的鳥鳴也好,從沒見過的蟲子也好,對當年的他來說都是頭一遭;更別提熙來攘往的人,還有此起彼落的交談聲跟叫賣聲。

  他沒想過世間的聲音會如此雜亂。市集的喧鬧與山中的寧靜形成強烈對比,浪巫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好奇多一點,或是害怕多一些。

  於是乎,儘管各種新鮮的事物令人目眩神迷,他卻毫無賞玩的興致。方經歷喪母之痛的孩童擁有的只有徬徨,還有席捲而來的焦慮跟倦怠,對於人世知之甚少的惶恐更加深了他的無助。

  即便從那一碗餛飩湯後他便在這裡安頓了幾年,也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是如何運作,他仍會在某些時刻感受到心底的迷惘。迷惘自己的決定,迷惘這樣的日子到底有何意義,迷惘這些來來去去的人們真的是自己所需要的嗎?

  或許是因為這層抹不去的質疑,加上不絕於耳的噪音,自他在那間餐館獻出自己的歌聲起,他就幾乎不曾熟睡過。

  其實用不著聆牙點破,他心裡也明白,餐館裡觸目所及皆非善類。縱使他們對自己的歌聲讚譽有加,甚至以禮相待,但浪巫謠總能感受到他們身上混濁的氣息。

  多數時間裡,他會盡可能不去思考這件事情。他太孤單了,而這些人不論善惡,已經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他不願打破這層假象。

  但他過於敏銳的雙耳卻特別多事。

  所以他無法阻止那些粗言粗語透過空氣傳進腦海,無法克制自己不去聽聞他們粗糙尖銳的嗓音。

  即使在夜闌人靜的深夜,他都無可避免地會被某處的犬吠吵醒,更別提隔三差五出現的尖叫聲或哭喊聲。白天還陶醉在自己聲音裡的人,到了夜晚搖身一變就成了強搶民宅的地痞流氓。

  這個世間有太多的惡,但當年的自己卻沒有想過阻止;或者說,他不知道該不該阻止。他彷若未曾長大的雛鳥,對於自己的責任一無所知。

  或許夜不成寐正是自己的報應。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浪巫謠有了在三更外出的習慣。橫豎都睡不著,不如找個地方散心。

  距離市集幾丈外有個尚稱別緻的湖邊涼亭,自某次不經意地路過後,他便時常到那裡小憩。每當月圓時,只要從裡頭往外探,恰好能看見銀白色的月光灑落在水面,隨著波紋閃閃發亮,如夢似幻。也唯有那時,他能稍稍忘記心中所有的紛紛擾擾。

  這個行為持續多久,他記不得了。至少在他結識睦天命前,他幾乎每天都這麼做。也正是見到她,浪巫謠此生第一次理解到,世間並不只有惡。

  天命就像一縷月光,輕巧地落在他身上,儘管他握不住那份溫柔,卻依舊能感受到心底的煩躁與困頓逐漸消散。他喜歡獨自在月下彈奏,自娛娛人;但他更喜歡與天命合奏,隨意哼唱。

  偶爾,他會聽著天命的歌聲出神,讓意識隨著她的嗓音飄往雲端。然後在歌曲停歇後,他才發現自己竟然睡著了。

  他希望這樣的日子能一直繼續下去。或許,這樣他就能熬過每個度日如年的時光。他明瞭自己不該擅自把天命當作救贖,但他同樣不肯放開這根救命稻草,就算是多握住一天也好。

  然而跟天命的邂逅有如曇花一現。

  在他最需要方向跟建言的時候,她不在那裡。即使他預想過這樣的結果,心底卻始終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更沒有想到這天會來得這麼迅速。

  或許是出於一點任性,也或許是賭氣──他還是考慮起嘯狂狷的勸誘。

  他知道入宮絕對不是個明智的選擇,但擁有這身異能的自己又能前往何方?若是繼續放任自己隨波逐流,最終又會造成什麼後果?更何況,這不正是母親期盼多年的宿願?

  最終,心緒紊亂的他還是步入了萬惡的宮廷裡。而這也是浪巫謠此生最後悔的決定。

  宮中的夜晚比起市井之地安靜不少,但他卻更加輾轉難眠。宮外的世界多數僅是微小的惡意,他只要離遠一些就能自欺欺人;可瀰漫於宮中的腐敗之氣卻是龐大又令人反胃的,對纖細又敏感的他而言,他不僅無處可逃,更被迫每天面對它。

  嘲風也好、嘯狂狷也罷,甚至是每天陪著皇女共賞歌聲的達官貴族跟皇宮士兵,他們骨子裡的邪惡都將他困於泥淖。光是想像他們的模樣都令他呼吸一窒。

  他不敢妄稱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但他厭惡這一切。

  直到再度遇到天命,並且認識了殤不患,浪巫謠才了解什麼叫撥雲見日。自己過去的日子不過是行屍走肉,就像被層層雲霧所困,毫無自我。

  若說天命是他生命中一道通透皎潔的月色,那不患就是驅散一切陰暗汙穢的陽光。

  從第一眼起,浪巫謠就知道眼前的人絕對不是「惡」。縱使自己曾被世俗所迷惑,被嘯狂狷的話干涉了判斷,但他的直覺從來沒有一刻那麼清澈,宛如明鏡。

  善良的人身上總會帶著光。不是肉眼可見的光,而是從裡到外透出來的神采。不論他人說「啖劍太歲」怎麼罪大惡極,怎麼殺人如麻,在浪巫謠的眼中,眼前的人僅僅是眼神都令他心頭一震。

  更別提他的氣息跟心跳。他幾乎不曾聽過那麼踏實穩健的心律,好似對所有事情都胸有成竹,沒有一絲迷惘。那份大義凜然無法透過後天養成,而是先天就烙印在骨子裡。

  只是短短一瞬,浪巫謠就做了決定。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如此強烈的直覺,直覺自己非得跟他們走不可。

  不患跟天命點破了很多他不曾思索,或者說,不願思索的事。他總以為自己的聲音是不祥之歌,是把受詛咒的利刃。但即使是這樣的自己,只要還有人類的靈魂,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多虧他們,他才能如此坦然接受自己是一把魔性之劍,也才能毫無畏懼地握住自己的劍柄。他花了十幾年參不透的事情,終於在那刻倏然明朗。

  他的責任不該是逃避,而是正視這世間的惡。

  也因此,縱然這個人世依舊吵雜,他也始終改善不了自己淺眠的老問題,但他不再像以往那樣惶恐不安了。只要還與天命、不患同行,他總有辦法讓自己得到一點休息。

  何況,同時面對西幽皇室跟禍世螟蝗的追捕,失眠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至少他們三人裡總有一人隨時戒備著。雖說不患早已叫他不用守夜,浪巫謠卻早已習慣在下榻的客棧屋頂等待──等待可能上門的敵兵,或者一整夜都不會浮現的睡意。

  他不知道言靈之物需不需要休息,但每當夜色漸沉,聆牙的聲音都會跟著降低甚至消失。可他當握著琴身,他便知道聆牙的意識還在那陪著他。那是聆牙的體貼,浪巫謠明白。

  只是在某些真正難眠的夜晚,他會隨手彈些簡單的調子,低沉且和緩。他無意吵醒任何人,但若是要挑一件能讓自己放鬆的事,演奏肯定是其中一樣。

  不需要跟平時一樣慷慨激昂,也不用提氣高歌,只要隨著蛙鳴鳥叫隨意撥弄琴弦就好。那幾個零散的音調自然稱不上安眠曲,但至少可以讓自己舒坦點。

  而今天就是那樣的夜晚。疲憊,卻難以成眠,一如往常。他閉上眼,用幾不可聞的氣音哼出不成段的曲調。悠揚如風,輕巧似羽。

  「唷。」

  當歌曲到了一個段落,一個低沉的聲音便跟著冒出,彷彿終於找到空隙能說話般。

  浪巫謠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正是他熟悉的搭檔。男人坐在自己面前,一身黑衣中帶著一點白。漆黑如墨的髮絲中參雜幾綹銀灰色,在月色的映照下若有似無地閃著光。他的雙腿隨意敞開,豪邁地坐在屋脊上。

  早在他推開木窗那刻,浪巫謠就聽到了,所以他當然沒錯過男人踩著窗沿跟樹枝踏上屋頂的聲音。他的輕功了得,即使健碩的身體比尋常人重了許多,屋瓦上仍舊連個裂痕也沒留下。如果自己是一隻會歌唱的黃鶯,那他便是一隻懂得藏匿的貓頭鷹,怎麼振翅也毫無聲響。

  浪巫謠沒有回話,他收回視線,輕輕撥動琴弦。

  不患一直都知道自己淺眠的毛病,也習慣自己半夜在屋頂,嗯,大概可以說是賞月的興趣。他不大可能是來勸自己休息的,所以浪巫謠只是靜靜地等著。

  「唷,殤大爺半夜不睡有何貴幹啊?」意外地,這次是聆牙先打破這陣寧靜。
  「沒什麼,找人喝喝酒而已。」語罷,他便從身後抓起兩個壺。而浪巫謠也是此刻才注意到自己的視線死角有東西。
  「大半夜的,你從哪弄來的酒啊?」聆牙動了動眼睛,打趣地說:「難道啖劍太歲要改名叫啖酒太歲了嗎?」
  「嘖,我是那種人嗎?」殤不患瞪了一眼他鮮紅色的琴身,撇撇嘴:「我把銀兩放在掌櫃桌上了。」
  「哈哈哈,開個玩笑,不要這麼認真嘛!」聆牙活潑的聲音跟靜謐的夜晚形成強烈對比,但他們早已見怪不怪。
  「那麼,你有興趣陪我喝兩杯嗎?」殤不患拎著瓶口的綁繩,將酒遞到他面前。

  他用翡翠般澄澈的眼眸看著眼前的男人,然後默默接下他手裡的酒。不患喜歡喝酒從來不是秘密,他們三人也沒少對飲過,不過大半夜的在屋頂上喝酒倒是第一次。

  「沒想到殤大爺也有失眠的困擾啊?還是你也會空虛寂寞覺得冷?是不是思春期到了呀?」聆牙不正經地笑著,連珠炮般挖苦道,好像自己發現什麼天大的祕密。
  「呸呸呸,少亂講話。」殤不患才剛打開自己的酒,還沒喝上一口就被調侃得停住動作。

  浪巫謠彈了下琴弦,搖搖頭。他把聆牙擺到背上,慢條斯理地鬆開酒壺的紅布。才剛掀開,裡頭濃烈的酒香一下就從瓶口竄出來。他連喝都不用喝就知道是一壺陳年紹興。

  不患向來喜歡茅台之類強烈如刀、入喉似火的酒,儘管紹興也是他們餐桌上的常客,但通常都歸他跟天命管。浪巫謠幾乎沒見他喝過。

  或許是看出他眼中的困惑,殤不患摸了摸鼻子道:「沒有下酒菜可以配,就不拿那麼烈的酒啦。」

  浪巫謠點點頭。他其實不太在意喝什麼,他已經習慣順著不患的喜好生活,就算他提著十斤高粱來,浪巫謠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我還以為你看不下去阿浪每天失眠,打算把他灌醉丟回床上呢。」聆牙開玩笑地說。
  「欸?我是那種人嗎?」殤不患皺著眉頭,一臉不可思議。

  聆牙咯咯笑了好幾聲,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浪巫謠一如既往地沉默,但他捏著瓶口的凹陷處,朝殤不患的位置舉著。有著褐色瞳孔的男子很快就意會過來,他抓起陶土燒製成的酒壺往浪巫謠手中的酒輕輕一撞。

  清脆的碰撞聲在這樣的夜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像落在湖面的水滴般,一下就被其他小動物的聲音所淹沒。

  浪巫謠淺淺地喝了一口,穀物的香氣很快就從舌尖擴散到鼻腔跟腦袋,甜中帶酸、酸中有辛的酒水讓他忍不住咂咂嘴。即便入喉後有股淡淡的苦澀,但濃郁的滋味卻巧妙地將它掩蓋。他又接著灌了幾口下去。令人意外的是,即使黃湯下肚,他的睡意也沒有任何增減。

  可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他看著殤不患盯著月亮的側臉,很難得地在心底笑了一下。

  「哎呀呀,這傢伙原本都快有點睡意了。」聆牙再次出聲,語帶故意:「看來今天又要看日出了呢,阿浪。」
  「嗯?」殤不患愣了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剛剛都準備要回去啦,但是你上來這傢伙就不走了。」
  「耶耶耶?我想說你睡不著才上來……」殤不患抓抓頭髮,臉上有些尷尬。過了半晌,他吞吞吐吐地說道:「嘖,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抱歉啊。」
  「無妨。」浪巫謠望著他侷促的表情,心情意外輕鬆。他啜飲一口手裡的黃色液體,慢悠悠地道:「酒很好喝。」
  「是嗎?」殤不患臉上還是帶有些許歉意,他用著接近咕噥的聲音:「那個啊,如果你不喜歡,我下次就不吵你了。」
  「不會。」浪巫謠試著要讓自己露出一點點微笑,但他不確定殤不患有沒有注意到。他接著補上一句:「你想來就來。」

  聞言,殤不患略帶困窘地笑了聲,沒有再說什麼。他抬高下巴灌下很大一口酒,然後隨意用袖子抹去嘴邊跟鬍子上的水珠。

  浪巫謠的眼神沒有聚焦。他不確定此刻自己凝望的是不患,抑或是更遙遠的一輪明月。

  這個吵雜的人世裡,幾乎無人擁有跟不患一樣的氣息跟心跳。明明是如此耿直且堅定的節奏,卻又總會在剛強中透出一絲溫柔。如果令自己難以成眠的是世間的惡,那能讓自己安心的也只有來自世間的善與純粹。

  浪巫謠很清楚,單靠不患是根除不了他經年類月的失眠的。差遠了。即便搭上天命也是枉然。

  但最少,最少,當不患在的時候,他可以短暫地忽略外頭紛亂不休的聲音跟邪念──那些從靈魂深處就令人生厭、讓他疲憊的雜音跟人間種種不堪。

  這樣便足夠了。

  浪巫謠仰起頭,高舉酒壺,把最後一滴酒倒進嘴裡。

  他動了動好看的眼眸,終於感受到一絲絲說不上是睡意或是醉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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