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的每一天。

　　Winston獨自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嘆了一口氣。

　　傍晚讓他的房間比上午的時候暗了一點，夕陽在雲朵後散發出微弱的光芒，而那一點亮光正是他的目前的光線來源之一。他的房間像是被鍍上一層暗黃色的老舊照片，每一樣東西都變得模糊而曖昧。

　　他的面前放著一台電腦。桌上的螢幕是他另一個光線來源，但他的眼睛同時因為這夾雜著藍色的白光瞇成一條線。他知道這樣對自己的眼睛有害無益，但他不急著開燈。

　　他在打滿字的文件檔上繼續輸入幾行字。他的手指像是一雙雙靈活的長腿，而它們腳上正踩著優雅的愛爾蘭踢踏舞鞋。按鍵的聲音在他的房裡譜出一場精彩的踢踏舞表演，輕快的節奏稍微緩解了他鬱悶的心情──如果他沒有被禁足，他幾乎想要放一首西班牙舞曲來搭配這個旋律。

　　一想起自己的處境，Winston又忍不住垂下肩膀。

　　他在最後一行句子的尾巴打上一個句點，接著他移動滑鼠，輕輕地點擊畫面上的存檔紐。他的歷史報告正式宣告結束。

　　但是作業完成的愉悅感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Winston知道自己連最後一件打發時間的事情都沒了。他不是那種靜不下來的孩子──正好相反──但是被禁足的事實卻讓他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渴望走出自己的家門，就算只是出去散步、看看外面的街景也好。

　　他沮喪地關掉眼前的檔案，隨手點開了自己的瀏覽器。他每天都會上網，但他並不依賴它。他不像很多人無時無刻都在檢視自己的手機，期待每次解鎖螢幕都能收到一些新的通知。他會上傳照片、發些普通的日常動態，可是他對於活在網路上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是現在，他想，他似乎得在上面建立一個臨時的住所了。

　　他漫無目的地打開了一些網站，然後像是進行某種常規作業似地把他們一個一個瀏覽一遍。他檢查了自己的Twitter跟Facebook，還上了ESPN的網站看了一下NBA的休賽期間有什麼消息。不過就像他預料的，在交易高峰的七月結束後，那上面除了無聊的預測文跟比較文外幾乎沒有什麼值得閱讀的東西。

　　最後Winston絕望地闔上電腦。

　　他轉頭看向旁邊的窗戶，有三分之二的太陽沒入地平線之下，原本黃橙色的天空也被黯淡的藍紫色取代。暗色調的雲層看起來比白天沉重好幾倍，好像它們隨時會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Winston把雙手搭在書桌上，藉著桌子的支撐從椅子上站起來。他的動作讓他看起來像是行動不便的七十歲老人，但是他一點都不懷疑自己現在的心情就像個喜怒無常的糟老頭。

　　他走到門邊打開電燈，突然的照明讓他反射性地閉起眼睛，但他很快就適應這種亮度了。他回到床邊，撿起被他丟在枕頭上的手機。正當他準備用手機玩些遊戲的時候，手裡的電話剛好響起。內建的手機鈴聲從手心裡傳來，但震動時發出的聲響幾乎蓋過它。

　　Winston看了一眼閃爍的螢幕，毫不遲疑地接起電話。

　　「哈囉，Winston。」

　　另一頭的聲音既慵懶又小聲，好像光是開口說話就耗盡他所有的力氣。但是Winston很清楚那就是Jeff說話的方式，就像平常一樣。

　　「嘿，Jeff。」他回答，「怎麼了？」
　　「你現在在幹嘛？」Jeff問。
　　「沒什麼，」Winston說，「又是一個普通的周末夜。」
　　「你的聲音聽起來不是那回事。」Jeff笑了一下，「你的語氣好像你便秘了一個星期。」
　　Winston嘆了一口氣，「大概吧。」
　　「所以？」Jeff的語調微微揚起，「要不要出來吃個晚餐，我們可以邊吃邊聊。」
　　「不，Jeff，」Jeff的話直接戳中他最不想面對的事情，這讓Winston更沮喪了，「我被禁足了。」
　　「禁足？」
　　「對，這個周末。」Winston說。
　　「怎麼了？」Jeff失笑，「我無法想像你被禁足，那聽起來不像是你會發生的事情。」
　　「我答應要幫我爸顧店，」Winston回憶著那天的情形，「可是我睡過頭了。而且我的手機偏偏在那時候沒電了，所以我爸怎麼樣都找不到我。」
　　「那聽起來還不算太嚴重。」Jeff評論道，「我是說，平常就是他負責顧店的，不是嗎？」
　　「但是那天他的朋友來找他，他們約好要去釣魚。」Winston抹了抹自己的臉，「最後他臨時把店關了。雖然這不是他第一次提早關門──我想老客人都習慣了──但我想他很不喜歡我爽約這件事。」
　　「也是啦。」Jeff附和。
　　Winston讓自己的屁股摔在柔軟的棉被上，「故事就是這樣。」

　　他抬頭看了看天花板，視線卻沒有聚焦在上面。他看起來像是在思考什麼，但Winston很清楚自己只是在恍神而已。

　　「不過──」Jeff緩慢開口，尾音拉長了幾秒。他像是在暗示什麼般，「我剛剛看到你爸媽出門了。」
　　「什麼？」Winston皺起眉頭困惑地說。
　　「我在你家前面的馬路上。」Jeff解釋，「我想找你吃晚餐，剛好看到他們開車出去。」

　　Winston拿著手機，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戶邊。他打開窗戶，把自己的頭伸出窗框之外。昏暗的路面上三三兩兩的有人在走動，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隨著他們的腳步不斷重複同樣的循環。但是有一道黑影卻直直站在他們大樓的門口，而且在他往下看後，那道黑影還舉手朝他揮了揮。

　　「好像有這回事。」Winston回想自己的父母似乎提過要出門的事情，「那又怎樣？」
　　「你可以偷偷溜出來啊。」Jeff笑了一下。他的聲調上揚，就像在笑Winston的頭腦不夠機靈一樣，「只要在他們回來前先到家就好。」
　　「不。」Winston一口回絕，「我不能那樣做。」
　　「只是一頓晚餐，沒什麼大不了的。」Jeff的口氣很輕，好像他說的事情只是要不要到廚房替自己倒杯水。
　　「如果被發現我就死定了。」Winston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知道，字面意義上的那種。」
　　「他們不會真的對你怎麼樣的。」Jeff繼續慫恿，「我都已經在你家樓下了。」
　　「可是……」Winston遲疑了一下，他的眉毛往中間聚攏，「不，我還是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
　　「拜託，Winston。」Jeff的聲音還是一樣輕巧，但這次多了一點哀求，「一下子就好。」
　　「你可以上來，但我真的不能──」
　　「如果你不下來，」Jeff打斷他的話，「我就只好在這邊等到你下來了。」
　　「我被禁足了，Jeff。」Winston重申，「我真的不覺得我該這樣做。」
　　「那我只能在這裡餓肚子了。」Jeff淡淡地說道。他的聲音在句子中間晃動了一下，Winston猜那是因為他裝模作樣地聳起自己的肩膀。
　　「Jeff。」Winston有些無力。
　　「來啦，Winston。」Jeff輕輕笑了一下，「我們在這邊耗越久，我們可以出去的時間就越少喔？」

　　Winston再度嘆了一口氣。他不得不承認，Jeff的話有時候就像惡魔的耳語。他的話從來都不像威脅或是利誘，但Winston卻總是不自覺地照著他的話去做。不管他多堅持自己的想法，Jeff都可以輕易拆掉他那一點點固執。Winston不想這樣比喻，但是Jeff非常適合擔任一條蛇。

　　「好吧、好吧。」Winston妥協了，「一個小時。」
　　「那就快點。」Jeff的語氣聽起來沒有特別開心，但是Winston卻可以想像他笑開的模樣，「我前天發現了一間很棒的店，我猜你也會喜歡。」
　　「我想Fry也會有興趣，」Winston從床上站起來走向自己的衣櫃，「你怎麼不去找他？」
　　「嗯？」Jeff愣了愣，然後他笑著開口，「你不喜歡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Winston解釋，「我只是覺得我應該不是唯一一個選擇。」

　　他從衣架上抽出一件牛仔褲，接著他把手機抵在自己的肩膀跟臉頰之間好讓自己可以空出雙手。這個動作讓他的覺得自己的脖子下一秒就會抽筋，但Winston還是勉強把雙腳套進自己的褲子裡。

　　「你是啊。」Jeff輕快地道。
　　「嗯？」Winston的動作停頓了一秒。
　　「我是說，跟你出門很棒。」Jeff說，「快點下來，我快餓死了。」
　　「好啦。」他說，「先掛電話。」

　　Winston用比平常更快的速度打理好自己，然後匆匆忙忙地走出房間。他隨手抓起電視櫃上面的鑰匙走出大門，臨走前還替他們家的狗重新裝了一碗水。他迅速鎖上門，然後走到電梯前按下按鈕。

　　雖然他知道自己想多了，可是在等待的時間裡，他還是忍不住像個小偷般四下張望，好像他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好吧，某方面而言是如此。

　　當他趕到公寓門口時，Jeff的雙手正插在棒球外套的口袋裡，雙腳腳跟不停切換踮起又放下的姿勢，就像他平常等待時會有的樣子。他的鴨舌帽被他反戴在頭頂，帽沿向下到幾乎要頂上他的後頸。

　　「你看起來一點不像準備好了。」Jeff上下打量他，然後他慢條斯理地下了一個結論。
　　「什麼？」Winston看了他一眼，不確定Jeff想表達什麼。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備：T-shirt、手錶、錢包、手機、外套、牛仔褲、球鞋，這些就是他平常最基本的打扮了。

　　他疑惑地抬起頭，剛好看到Jeff從嘴角扯開一個笑容。他正想開口，但是他的視線突然被什麼蓋住一半。有個半軟不硬的東西正壓在自己的頭頂，而且遮住他整個額頭。Winston幾乎是反射性地發出「嘿」的抱怨聲，接著又用一秒伸手抓住那個東西。

　　扁平的帽沿，扣著後腦勺的緊繃感，還有一股熟悉的味道。當他的大腦接收到這些資訊時愣了一下。他的手還捏在上面，但是他不急著把這個不速之客拿下來了。

　　「低調點，懂嗎？」Jeff像是經驗老到的高手般提醒，他的眼睛被微笑時的臉部肌肉擠掉一半，「說不定我們會在路上撞見你爸媽喔。」
　　「這一點都不好笑。」他調整了一下帽子，讓自己的視野回到平常的樣子，「你是認真的嗎？」
　　「反正我的帽子很適合你。」Jeff攤攤手。接著他抓住Winston的手腕，「總之，我們現在有一個小時。上車吧。」
　　「等一下啦。」Winston任由Jeff抓著自己往車子的方向移動，腳步還踉蹌了幾下。

　　雖然他對於Jeff的行為感到無奈，但他還是忍不住笑了。他覺得自己應該要有罪惡感，或者膽戰心驚，可是Jeff卻總可以讓這些感覺降到最低，甚至煙消雲散。

　　Jeff真的很適合當一條蛇，Winston想，但他卻從來不介意咬下那口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