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的每一天。

Teresa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Thomas的場景。

他們的鄰居才剛搬走沒多久，空屋出售的牌子甚至還放不到一個月，Thomas的父母就帶著五歲的Thomas跟一整車的行李來到這個小鎮了。

那是個出太陽的晴天。Teresa可以透過房間的窗戶看到外面的庭院，還有滿身大汗、正在幫忙把家具搬下車的Thomas的父親。當時她沒有注意到Thomas，她只看見搬家工人弄翻了一個沒封好的紙箱，裡面的玩具跟布偶散落一地。

當Teresa興致盎然地看著這個意外時，一個稚嫩的聲音大喊了一聲「嘿」。接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草叢旁邊竄出來──那裡剛好是她視線死角──急著要把那些玩具重新塞進紙箱裡。

Teresa這才注意到這個家庭還有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

她推開窗戶，試圖要看得更清楚。地面的反光讓她有些睜不開眼，她只能瞇起眼睛看向草皮。當時的Thomas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細細的眉毛、圓圓的眼睛、微微捲翹的短髮，Teresa相信她能在幼稚園裡找到好幾個類似的男生。

不過Teresa喜歡他拚命收拾東西的模樣。任何人看到都不會懷疑他有多在乎那些玩具，好像光是把它們摔在地上都褻瀆了它們。

當東西安然無恙地放回去後，Thomas堅持要自己扛進屋裡。儘管Teresa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光是從Thoams跟媽媽賭氣的樣子就能猜到他在想什麼。

最後大人們拗不過他，只能讓他自己推著箱子到門口前的階梯，然後笨拙地扯著紙箱將它拖進屋裡。

Teresa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即將成為鄰居的男孩絕對是個頑固的怪胎。

所以當他的父母打點好房子，正式帶著禮物按下他們家的門鈴時，Teresa其實並不太想迎接他。她看過太多這種小孩了。在Teresa的記憶裡，他們總是有異於常人的堅持，只要有一點點不符合他想要的，他們都能用盡所有方法告訴全世界：他們討厭你。

不過當大門真正打開的時候，Teresa還是盡量擺出了友善的樣子。

「嗨。」跟自己一樣高的男孩對著她微笑。

「嗨。」Teresa回應。

「我的名字是Thomas。」對方伸出手，有些口齒不清地說。

「Teresa。」她回握了Thomas，給出一個不冷不熱的回答。

雖然前天已經遠遠觀察過他，Teresa還是忍不住打量起Thomas。

眉毛、眼睛、短髮，這些顯眼的部分就跟她記憶中一樣，但直到面對面，Teresa才注意到Thomas的鼻子。他的鼻樑非常挺立，就像在臉上隆起了一小塊丘陵。當他對著Teresa微笑時，兩顆不明顯的小虎牙也迫不及待地探出頭。

Thomas的五官並不是令人印象深刻的那種，但總會有一、兩個細節讓你忘不掉這張臉。

「Teresa。」Thomas咀嚼著她的名字。「你看起來很漂亮。」

Teresa撐起眉毛，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而Thomas也像是回神般張大眼，嘴巴無措的開開合合，好像剛剛那句話是個不該被說出口的秘密。

最後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父母。但大人們顧著寒暄，完全沒有注意到下面發生了什麼事。Thomas只能困窘地玩起自己的手指。

「謝謝稱讚。」過了好幾秒，Teresa才看夠笑話般說道。而Thomas也鬆了一口氣似地放鬆肩膀。

好吧，至少這個正式的第一次見面還不算太差。Teresa想。

＊　　　＊　　　＊

因為某種不知名的原因，Teresa的鄰居們從來沒有在隔壁居住超過兩年。雖然她現在只有八歲，但她聽過不少奶奶跟媽媽聊天時的內容。有時候她會想像他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像是電影裡那樣 戲劇性的轉折──所以他們不得不遷居。

例如Teresa會想像他們一家都是長生不老的魔法師，所以得不斷搬家，以免別人發現他們的樣貌從來不會改變。或者那個曾經和藹可親、會烤好吃披薩給她的爺爺其實是退休的義大利黑手黨，為了解決組織內的問題又搬回義大利。

再不然，或許他們都得了殭屍病毒。Teresa想起Thomas搬來前，隔壁的哥哥總是在咳嗽。他很少踏出屋子，但Teresa還是能在上下學時間見到他，而他永遠戴著口罩，更別提凹陷的眼窩。

Thomas搬進來後的第二年，Teresa跟他已經變成很好的朋友了。他們毫無意外地進入同一所小學，他們的父母也樂於輪流接送他們上下學。

所以Teresa希望這個「兩年魔咒」永遠不要發生。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擔心，但她想到去年的一場大雨。

那場雨來的很突然，就發生在他們準備去露營的前兩天。而在出發前一晚，Teresa趴在窗戶前祈禱了好久，希望上帝能施捨她一點陽光，甚至只要雨停，陰天也無所謂。最後在他們出發前三個小時，雨終於停了。雖然露營地有些潮濕，但他們還是享受了一段不錯的時光。

Teresa的心情就跟那晚在窗戶前祈禱一樣。她希望這次上帝也能聽見自己的心聲，不要讓Thomas搬走。

「Teresa？」

一個聲音把Teresa從去年的那場大雨拉回現在。

「呃、嗯？」Teresa甩甩頭，看向旁邊的Thomas。

「嘿，是你找我來寫作業的。」Thomas用鉛筆敲了敲Teresa眼前空白的本子，「然後這就是妳的答案？」

「有很多東西比作業還重要，Tom。」Teresa故作高深地說。

有時候她喜歡稱呼他「Tom」，因為他的媽媽也會這樣叫他，而Thomas從沒反對過。更重要的是，那讓Teresa覺得很親切，好像她擁有一個其他同學沒有的特權。

「我在思考這個世界是怎麼運作的。」她頓了頓，接下去說。實際上她根本不知道這段話是什麼意思，但她不想讓Thomas知道自己在擔心。

「什麼？像是毛毛蟲為什麼要結繭之類的？」Thomas撐著頭，隨意在作業的空白處畫了幾個圈。他的眼神甚至沒有停在Teresa身上。

「呃，像是……」Teresa支支吾吾地看著他，「怎麼說服爸媽帶我們去那個最近來的移動式遊樂園？」

「那聽起來跟『世界怎麼運作』一點關係都沒有。」Thomas笑了出來，「不過我接受這個提案。」

Teresa並不是真的想去遊樂園，但面對Thomas突然的問句時，這個東西就像驚嚇箱一樣突然彈進腦袋裡。只是她也不介意將錯就錯，畢竟，如果Thomas真的躲不了「兩年魔咒」，她的確需要一些快樂的照片去紀念他。

嗯，至少證明Thomas不是吸血鬼之類的。

Teresa把作業收起來，「所以，先訂個日期？」

「跳過平日。」Thomas拿出一張紙條，在上面寫上接下來幾個周末的日期，「我爸不會這麼早回家。」

「不能是下周末，」Teresa用紅筆塗掉兩個日期，「奶奶生日，我們已經訂好飯店了。」

「所以，下下個周末？」Thomas圈出兩個日子。

「就是它了，我們可以──」Teresa在旁邊打了一個勾，但她很快就想起另一件事，「噢，等等，下個周末不行。」

「又怎麼了？」Thomas瞥了她一眼。

「出差。」Teresa嘆了一口氣，「我媽會消失整整一個禮拜。」

「我們要困在這裡一輩子了，」Thomas把已經打勾的日期又打上一個叉，接著再畫掉兩個日期，「再接下來的禮拜我們要去舊金山拜訪我阿姨。」

「太棒了，我們簡直跟好萊塢明星一樣忙碌，」Teresa拉高自己的聲音，誇張地攤開雙手來說明自己有多無奈。

「好吧，那下下下個禮拜？」Thomas閉上眼睛趴在書桌上，彷彿已經不抱任何期望。

「下下下個禮拜……」Teresa努力思索還有沒有自己遺漏的行程，她用筆敲敲自己的腦袋，好像那樣就可以把腦海中的東西抖出來一樣。「應該可以？」

「確定？」Thomas用筆尖點著那兩個日期，卻不敢貿然圈起來，「沒有任何親戚或工作？」

「對啦，」Teresa翻了一個白眼，「就這個周末。」她斬釘截鐵地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星號。

「好，那我們有辦法讓他們帶我們去遊樂園嗎？」Thomas問，「沒有任何理由的？」

「呃，說你失戀？」Teresa隨意說道。

「認真？」Thomas用一臉「拜託告訴我你在開玩笑」的表情看著Teresa。

「你知道，」Teresa聳聳肩膀，「這比你考試拿A還要簡單多了。」

「我還寧可用成績當藉口。」Thomas顯然不願意接受這個提議，「除非換妳去當那個可憐蟲。」

「別開玩笑了，」Teresa雙手抱胸，「就算你被甩一百次都輪不到我失戀。」她自信地說著。

「為什麼我得『負責』失戀？」Thomas控訴。

「因為我可以預言你絕對會談很多場糟糕的戀愛。」Teresa嘲笑地說。她的理論沒有任何證據，唯一可以稱得上依據的就是她的直覺。

「少來了！」Thomas推了一下Teresa的肩膀。「先聲明，我絕對不會演這個角色。」

「走著瞧囉。」Teresa語氣輕快地拿起自己放在桌子邊緣的行事曆，在他們好不容易討論出來的日子寫上一個大大的註記。

＊　　　＊　　　＊

去遊樂園的那天出了很大的太陽，陽光打在身上的感覺很溫暖，甚至有點太溫暖了。Teresa下車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黑色的長髮紮成一頭俐落的馬尾，只剩下兩撮綁不到的瀏海還在臉頰邊。

Teresa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像搭著魔毯飛過沙漠跟瀑布一樣開心。不過Thomas顯然就不是那回事了，Teresa揶揄地想。

雖然Thomas極力反對要用失戀那種蠢理由，但現實是，他在接下來的隨堂小考或作業裡幾乎都拿了B。在少數時間裡他會得到幾個A，但比起Teresa，那幾個A可以說是不值一提。

Thomas是很聰明的人，這點Teresa比誰都清楚，但他總是想得太多太遠。明明老師問的東西都是基礎中的基礎，Thomas卻總能回答出一些太進階、太離題的答案。有時候Teresa都得提醒他，別忘了他們只是普通的一年級生，不需要把所有課當成大學哲學課。

Teresa或許只是比Thomas了解規則跟訣竅，不過這也夠了。所以就像她預料的，Thomas完全沒有籌碼說服他的父母。特別是他們剛去了一趟舊金山，他們有很好的理由不打算連兩個禮拜帶他出門。

Teresa先是打點好自己的爸媽，然後在適當的時機──例如某天他們一起吃晚餐的時候──提到Thomas某個不存在的前女友。

在Thomas幾乎快哭出來又不情願的樣子下，他們兩個完美地上演了一齣苦肉計。Teresa很努力忍住不要笑出來，尤其她清楚知道Thomas的苦瓜臉不是因為失戀，而是丟臉。

所以，搭啦，他們現在就在這裡了。

「現在妳開心了吧。」Thomas拉高自己的鴨舌帽，撇了撇嘴。

「你得承認這招超有用。」Teresa聳聳肩膀，沒有否認。

「以後妳失戀我絕對不會安慰妳！」Thomas雙手抱胸，賭氣般地對Teresa說道。

「噢，好喔。」Teresa咧嘴一笑，「好啦，先別管那些了。你打算先從哪裡開始？旋轉木馬？咖啡杯？」

Thomas無奈地搖搖頭，接著他扯扯嘴角，抓住Teresa的手腕往入口處走，「那就旋轉木馬吧。」

「嘿，別走那麼快。」Teresa用小碎步跟上，「別忘了你爸媽。」

Teresa回頭看了一眼被他們甩在後頭的大人。Thomas的媽媽剛好喊了一聲「Thomas」，他的爸爸則拿著相機跟在後面；而她的媽媽笑著看向他們，漂亮的眼睛順勢瞇成一條線，她的爸爸停好車，手上拿著鑰匙喘吁吁地跑向他們。

「他們很快就會趕上來啦！」Thomas勾起嘴角，缺了一顆乳牙的笑容看起來有些滑稽。

「你是不是忘了沒有錢我們什麼都不能玩？」Teresa笑著搖搖頭，但她沒有阻止Thoams。

成人的腳步遠比小孩快，所以父母們很快就追上了。入場後他們各自給Thomas和Teresa一些錢讓他們自己選擇想要玩的設施。

在大人的幫助下，她跟Thomas順利坐上比他們高出很多顆頭的旋轉木馬，機器啟動的聲音聽上去有種年久失修的感覺，Teresa忍不住暗中祈禱自己坐的這隻獨角獸不會墜崖。Thomas的爸爸坐在他們後面一個完全不會上下擺動的椅子上，手上的相機幾乎遮住半邊臉，手指也不斷地按下快門。

「看，冰淇淋！」Thomas在旋轉木馬轉了兩、三圈後突然朝外面大喊，小小的手指比向Teresa根本不知道是哪的位置。

「我剛好想要一球薄荷巧克力的，」Teresa根本沒看到任何冰淇淋店的招牌，但她完全不懷疑Thomas看到什麼，「我需要降溫一下！」

「爹地，我們可以買冰淇淋嗎？」Thomas轉頭問。

「當然可以。」他爸爸微笑說。

當旋轉木馬停止時，他們迫不及待跳下遊樂設施。Thomas走出圍欄就拉著媽媽往他看到的地點走，而Teresa牽著爸媽的手跟在他後頭。

抵達小木屋搭建成的販賣部後，Thomas直直盯著價目表，食指放在嘴唇前面。Teresa看著他的眼珠子左右移動，表情有些猶疑。根據她對Thomas的了解，他可能在考慮要吃香草還是巧克力口味的。

「你知道你可以選擇綜合口味，」Teresa用手臂碰了碰他的，然後她對著綁頭巾、手上還有刺青的店員開口，「兩球薄荷巧克力！」

「如你所願。」高大的男人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微笑，然後動手挖起兩球綠色中帶黑點的冰淇淋。Teresa喜歡這種淺綠色，好像光是用看的都能讓她的體溫降低好幾度，更別提薄荷帶來的清涼感。

她接過甜筒，滿足地舔了一口。

「好吧，那我要一個香草跟巧克力綜合。」Thomas聽從她的建議，放棄二選一的掙扎。

接著他們舔著冰淇淋，鑽過人群走進一台拍貼機裡，幾乎忘了自己的父母還在後面。

Teresa跟爸媽用過這東西，只要投錢進去就能洗出幾張兩吋大小的照片。雖然閃光總是讓她的皮膚變得超級蒼白，但這從來沒減少她對這種機器的興趣。

她跟Thomas在裡面擺了幾個蠢姿勢，甚至有一次是他們互相把自己的冰淇淋塞到對方嘴裡。融化的冰淇淋從他們的嘴角滴到衣服上，拍照結束時他們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兩個人在裡面爆出一串驚人的笑聲。如果不是冰淇淋有顏色，他們看上去就像是長了鬍子的小朋友，那模樣說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

Teresa走出拍貼機時，他們的父母正在外面等著。她從出照口拿起那串醜到不行的照片──六張不一樣的照片連在一起，而上面的兩個人不是做了什麼奇怪的表情，就是在大笑。

「這真是我看過最可愛的照片。」媽媽的聲音從她背後傳過來，Teresa忍不住轉頭看了她一眼。

「對，簡直應該用像框裝裱起來。」Thomas的媽媽誇張地說。

她們的話讓Teresa笑了出來，而Thomas則是有些困窘。

「一人一半？」Teresa看向Thomas提議。

「一人一半。」他附和。

「很好。」

Teresa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分成一半。她把照片交給Thomas，剩下的收進自己的口袋裡。她特別喜歡那張把冰塞進對方嘴裡的照片，所以她決定偷偷把那部分留給自己。

「下一站呢？」Thomas吃掉最後一口甜筒，隨意抖了抖手上的餅乾屑。

「射氣球怎麼樣？」Teresa的爸爸彎下腰，視線跟他們在同一個水平線上。他指著他們右前方小小的帳篷。

「好，走吧！」Teresa把剩下的甜筒丟給一旁一直盯著她看的小狗，看著牠狼吞虎嚥地把餅乾吞掉。

他們牽著父母走到用帳篷搭建起來的小攤位，攤子裡的鐵架掛著做為獎品的布偶。各種動物造型的玩偶塞滿每一寸空間，只有正中間的保麗龍板上填滿了五彩繽紛的小氣球。

Teresa跟Thomas各自付了一些錢，並從老闆手中接過放滿飛鏢的塑膠盒。

「要不要比賽？」Teresa歪頭，對Thomas挑挑眉。

「比什麼？」

「看誰可以帶走那隻泰迪熊。」她伸出食指，朝攤位裡少數的大型絨毛玩偶點了點。

「好啊，」Thomas看起來躍躍欲試，「告訴妳，我贏定了。」

「誰知道呢？」Teresa從盒子裡拿出飛鏢。

她不等Thomas準備，率先舉手射出一支。黃色的長型金屬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劃出一道俐落的弧線，不偏不倚地射破一顆藍色的氣球。氣球破掉的聲音像是掌聲般替Teresa增加不少信心，她斜眼看向Thomas，毫不掩飾臉上得意的神情。

而Thomas只給她一個「繼續啊」的表情。

於是Teresa開始拿起飛鏢往前丟擲。每次出手前她都會稍稍瞄準自己的目標，雖然沒辦法達到百發百中的程度，但也有六、七成的飛鏢都刺破氣球了。

最後她得到了一隻咖啡色的泰迪熊娃娃——雖然不是最大的那隻，不過對Teresa來說已經是不錯的成績。

「輪到我啦。」Thomas拉高鴨舌帽，像是確保自己的視線不會被干擾。

他慎重的模樣讓Teresa想到了站在投手丘上的投手，好像他正思考朝哪裡發射可以完美刺中氣球。

接著他的動作跟Teresa幾乎一模一樣，瞄準、射出，但唯一不同的是，他命中的次數看起來比她少了一點點。

最後Thomas拿到一隻趴著的奶黃色狗狗，看起來跟Teresa的差不多尺寸。

「還不錯啦，嗯？」Teresa酸溜溜地道。

「謝謝喔。」Thomas送給她一個白眼，「沒輸沒贏。」

「才怪，我比你多中了好幾個！」Teresa反駁。

「才沒有！」Thomas抗議，「頂多兩、三顆。」他不甘示弱地說。

「至少五顆。」Teresa一手抱著布偶，一手指著原本應該填滿氣球的保麗龍板。

「你一定算錯了！」Thomas提高音量。

「哇喔、哇喔，」Thomas的爸爸放下相機，慢慢從他們後面走過來，「今天不是來吵架的，孩子們。」

他揉揉Thomas的腦袋，惡作劇般拉著他的臉頰，把他嘴巴捏成奇怪的形狀。

Thomas不甘心地拍掉他的手。他嘟起嘴巴，死盯著 Teresa 比的方向。最後他像是妥協般哼了一口氣，「下次我一定會贏你。」

「對，上次玩跳棋的時候你也說下次會贏我。」Teresa聳聳肩膀，對他的復仇宣言毫無興趣，「好啦，所以下一站？」

「嗯……」Thomas環顧四周，最後他的眼睛停留在一台台小汽車上，「那個！」

Teresa的視線越過Thomas的肩膀，隨著他面對的方向看到了碰碰車的場地。它的隔壁正好是摩天輪，而那個巨大的旋轉型遊樂設施都快要遮住那些玩具車了。

「好啊，」Teresa說，「我會把你撞飛到摩天輪上。」

「試試看啊！」Thomas的身影消失得比他的聲音還快，在Teresa來得及出聲以前，他已經被眼前的人潮淹沒。

「Thomas，別跑那麼快。」Thomas的爸爸說。

「等等，Thomas！」她同一時間喊著。

Teresa看向他跑走的方向，又轉頭望著跟她同樣還沒反應過來的Thomas的爸爸，還有買好飲料正從後面走來的其他家長。Teresa微微皺起眉頭，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Thomas的爸爸朝碰碰車的方向走去，而Teresa遲疑了半秒，最後她選擇先跟其他人報備。

反正等一下就會會合了，她無所謂地想。

＊　　　＊　　　＊

當他們向派駐在旁邊的警察求助時，Teresa一點都笑不出來了。

她從來沒懷疑過Thomas的腳程，所以這也不是第一次他在她的面前跑得無影無蹤。她原本以為這只是又一次普通的日常，他們會在碰碰車的入口處看到等得不耐煩的Thomas，他們會一起付錢入場，然後她會開車把他撞得七葷八素。

但是當她在半路上撿到Thomas的鴨舌帽時，她才驚覺今天不是那樣的日常。

身處在陽光普照的加州，Teresa很少在這裡見到有人戴著大都會隊的藍橘棒球帽。畢竟加州人再怎樣討厭自己家鄉的球隊，也不至於去支持遠在美國東岸的紐約球隊。

尤其是上面那塊熟悉的污漬，Teresa緊盯著帽子後方的布料，她不可能認錯──那是某一次他的帽子被風吹走、又被車輪輾過後留下的痕跡。

做為一個格格不入的紐約球迷，Thomas不可能放任自己的帽子不管。

所以當她跟父母到達碰碰車的區塊卻找不到那個七歲男孩時，Teresa的心幾乎涼了一半。

她的腦袋先是一片空白，接著又在下一秒爆出許多幻想。「兒童誘拐」是最先從她腦袋蹦出來的詞，但她很快就否定這個說法，因為Thomas一定夠聰明去拒絕陌生人。下一個出現的念頭是「綁架」，而這是最讓Teresa害怕的一件事，因為它聽起來太合理了。又或者是「人口販賣」，Teresa不安地想。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痛恨自己的想像力，還有那些讓她留下陰影的新聞報導。她的腦海裡充斥了各種讓人絕望的場景，更別提偶爾會在電線桿上看到的尋人啟事。她不能接受Thomas的照片出現在那上面。

Teresa試圖不去想那些可能性，滿心的焦慮讓她忍不住牽住媽媽的手。她快要分不清楚自己的手汗是因為天氣熱，還是太過緊張。

她的爸爸跟Thomas的父母已經分頭去找，而她跟母親負責跟警察尋求協助。她真的非常、非常想跟他們一起出去，像是沙漠中的旅人渴求水源一樣，但她知道自己除了在警車旁乾等外什麼也不能做。

她突然想到自己這一個禮拜都在跟上帝祈求不要讓Thomas搬走。她可以發誓她有多希望Thomas繼續待在她的生命裡。今天應該是個留下快樂回憶的日子，這也是她提出這個行程的初衷。但是如果來到這邊只會讓Thomas受到傷害，甚至從她眼前消失，她還寧可Thomas再次搬回紐約。

罪惡感突然湧上Teresa的心裡，如同海浪一樣將她吞噬。她捏緊Thomas的鴨舌帽，好像這樣就能削減一些恐懼感。但Teresa知道這只是徒勞無功，因為雷聲般嚇人的心跳聲還是透過胸腔跟膨脹的血管清楚地傳進她耳朵裡。

在她覺得自己即將窒息的前一刻，那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總算出現在她視線範圍裡。

一身深藍色制服的壯碩警察抱著Thomas穿越人群走到他們旁邊，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慌張，手上緊抓著他剛才贏得的那隻布偶。當他看到Teresa跟她媽媽時，眼中的迷茫才總算蒸發殆盡。

「Thomas！」Teresa大叫。接著她衝上前，好像只要慢一步他就會再次消失。

警察看到她先是笑了笑，接著把Thomas從他胸前放下。

「你還好吧？」Teresa按奈住自己的情緒，吐出一口氣後開口。她抓住Thomas的肩膀來回檢視，確保他真的一切正常。

「嗯，還可以。」他木訥地說。

「媽，快打電話給爸。」Teresa蹦蹦跳地回到媽媽旁邊。

「我知道，甜心。」在她開口前，她媽媽就已經拿出手機了。她一邊撥號，一邊拍拍Thomas的頭頂安撫他。

過沒多久，分散在外面的大人們便陸續來到警車附近了。

Thomas的父母是最先回來的。他的媽媽看到Thomas便蹲下來抱住他，他的爸爸則是彎腰揉了揉他的頭髮。Thomas似乎很困惑沒有得到預期中的責備，不過表情卻放鬆許多。他的眼角有些濕潤，但終究沒有哭。他小小的手臂環抱住媽媽的脖子，很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Teresa不確定他媽媽有沒有聽到，但至少她有。

在他們鬆開Thomas，並跟警察道謝時，Teresa再次走到他旁邊。

「真是糟糕的一天。」她說，「冒險還好玩嗎？」

「別提了。」Thomas擤了擤鼻子，給了Teresa一個白眼。

「那就別再來一次。」Teresa雙手插腰。

她發洩似地把一直捏在手裡的鴨舌帽用力掛回Thomas的腦袋上，然後滿足地聽到他發出抗議的哀號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