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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10/13
  ※ Minho / Thomas
  ※ AU伴侶設定。
  ※ 參考:This Time | A Jubilee Project Short Film
 
  *   *   *

  Remembering him comes in flashbacks and echoes

  Tell myself it's time now, gotta let go

  But moving on from him is impossible

  When I still see it all in my head

  In burning red

 

                         Red    
                         - Taylor Swift 


  *   *   *
 

  Minho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進入婚姻。

  他對於結婚這件事情沒有太多偏見,也不是偏激的不婚主義者。只是當他在國中發現自己跟其他人不太一樣的時候,他就知道「婚姻」這件事很有可能不會在他的人生計劃裡。

  他是個同性戀。

  這個身分代表什麼,他在國中就清楚不過。特別是當他發現自己對歷史老師──一個年輕又含蓄,聲音宛如青少年的菜鳥──有某種非分之想,並且會在半夜想著他打手槍的時候,他就天殺的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

  但即使身在加州,一個相對支持婚姻平權的地區,他仍然覺得結婚是一件不切實際的事。這個想法跟歧視或者法律一點關係都沒有,不如說他從來沒在乎過那種狗屎般的小事。他不打算像某些參與同志遊行的人一樣大張旗鼓,把自己的認同攤在加州的陽光下曝曬;但他也不打算將這件事情鎖在櫃子裡,放任它在潮濕陰暗的角落發霉。

  同志就是同志,他不需要驕傲也不需要羞恥。他是同性戀這件事跟他的婚姻規劃從來沒有任何交集。

  有問題的是他。Minho很清楚。在他第四次因為某個口角而跟交往不到三個月的男朋友分手後,他就了解到:如果他以後孤老終身,原因絕對不是來自宗教或者法律的阻撓,而是他的嘴。

  Minho並不是沒有意識到。老天,他還沒有蠢到那種程度。只是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有義務為誰做出改變。

  這件事情就跟他的身分一樣。人們不該要求同性戀成為異性戀,同樣地,也沒人可以強迫他違背本能去迎合這個世界。他不知道上帝為何賦予他這樣的個性、這樣的自信、這樣的伶牙俐齒,但那一點都不重要。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善用這些天賦。

  另一方面,Minho知道這個想法很不切實際,但他無法克制這個念頭在心底打轉:如果這世界真的有所謂「對的人」,他肯定能接受關於自己的一切。就像那些俗濫的愛情專欄說的,總有人可以接受你所有的缺點卻還是待你如一。

  但Minho是更極端的例子。如果對方不是全然地投入,他寧可不要。他寧可他們恨他。愛他或恨他。直到多年後Nike替Kobe Bryant拍的廣告問世,他才了解自己為什麼這麼喜歡這個充滿爭議的球員。

  愛他,不然就恨他。Minho幾乎是竭盡所能的奉行這句話。他很清楚自己不想改變──至少目前為止想都別想──所以他總是在試探對方的底線。

  他不知道惡劣的盡頭在哪裡,因為他總有辦法說出更惡劣的話,好像他的世界不存在最高級,所有事情都是一層一層堆疊的比較級。尤其是當Minho開始有某種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期待時,他的嘴巴就會不由自主地更尖銳。

  他想知道一個人在受過多少傷後才會放棄,或者自己在對方心中到底有多少重量,值得他們遍體鱗傷也願意留下來。

  他承認這樣的觀念很扭曲,但那又如何?他承擔這樣的後果,承擔所有由愛轉恨的情緒,他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就算最後這個實驗只驗證了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帳,他也不在乎。他不是沒有另一半就會死,也不是生活無法自理的廢物,他可以照顧好自己。

  比起羅曼蒂克的愛情故事,他更在乎自己能不能舒適地作為「Minho」活著。

  生而為同志,他的機會就已經比別人少了大半;他與生俱來的自我中心跟得理不饒人的嘴則替他毀了另一半。如果有人問他對於婚姻的想像,Minho第一個想到的是Salvador Dali,還有他那些像是嗑藥後才畫出來的超現實畫作。

  直到Thomas出現。

  他第一次見到Thomas是在一堂數學課上。起初,他只是注意到教室裡多了一個生面孔,然後很快就意會過來是怎麼回事。轉學生從來不是什麼稀奇的存在,這堂課裡多一個菜鳥或少一個菜鳥對Minho來說沒有任何差別。

  唯一讓他對Thomas產生興趣的理由是:Thomas是他的菜。

  他從來不否認自己對Thomas的第一印象有多膚淺,甚至一點情調也沒有。但是他可以發誓,他真正愛上Thomas的原因跟他的外表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們第一次擁有實質交集是在體育課上。

  Minho記得那天是個溫度適中的早晨。陽光不至於刺目,卻足夠讓他掙不開眼。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因此被擠壓得更小,就像他臉上裂開的兩條細縫。

  但Thomas還是進入了他的視線範圍。他不知道確切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他剛好看見Thomas從眼前跑過。他就像急於表現卻弄巧成拙的笨蛋,在田徑賽道上把自己摔成一坨屎。

  Minho第一個反應是「白癡」。但是他卻沒辦法阻止自己跑向那個白癡,然後對著他噴出一大堆的垃圾話。或許這可以解釋成Minho式的示好,或者是某個試探的開始。

  如果對方連這種程度的「自我介紹」都承受不住,就算他長得再好看,Minho也不會有任何興趣。

  所以當Thomas接住他的手,並且跟他交換名字的時候,Minho只覺得自己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比賽的對象是誰。等到很久以後,久到他們都在一起了,他才了解到那是個賭注。賭Thomas會不會是那個人,賭他的直覺是不是足夠敏銳。而他賭贏了。

  再後來,他們一起經歷過很多事情。他們申請到同一所大學,並且合租了一間家庭式套房,正式開始他們的同居生活。然後他們為了一些小事吵架,為了Minho的態度跟說話方式產生摩擦,甚至有幾次連他都懷疑Thomas是不是能夠撐過他那堆沒經過大腦的攻擊。

  他們大吵過,也冷戰過。在某個Thomas甩門而出的夜晚,Minho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嗯,可能可以稱作「不安」的東西。

  那天Thomas沒有回家,也沒有任何一通電話。Minho盯著手機好幾個小時,手指在螢幕上按了幾個字,但最後他什麼也沒送出。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沒有誰就活不下去,但是當Thomas連續三天都拒絕跟他有任何交流甚至碰面的時候,即便是他也開始受不了了。

  就算他選擇對那股幽微而難以言明的焦慮視而不見,它也沒有因為逃避現實而消失。不如說,當他越是想忽視,那種感覺就越鮮明。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後悔。後悔這件事情在他的世界是一個模糊又陌生的概念,從他出生以來他從來沒有為任何事情懊悔過。但是Thomas的反應讓這個念頭逐漸寫實,寫實到令人忐忑。

  Minho只差一點就要道歉了,儘管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後悔。只是在他來得及釐清自己的想法前,Thomas就先退讓了。

  又一次。Minho想。又一次。

  而這一次他不再像過去一樣對Thomas的低頭有任何狂妄自大的看法、甚至擺出勝利者的姿態──老天,他們之間根本沒有輸贏可言──他只覺得自己從幾百公尺高的鋼索上走了一遭,只差那麼一點就要跌入地獄。

  從那一刻起,Minho終於決定自己那套「愛我或恨我」的遊戲也該走入歷史了。他對Thomas的試探已經夠多夠久了。沒有人跟他一樣包容他到這個地步,沒有人可以在承受了那些惡意的話語後還回到他身邊,沒有人讓Minho領悟到「失去」是多麼令人恐慌的事。

  沒有人可以讓Minho變得那麼不Minho,除了Thomas。

  有人說Thomas上輩子大概欠了他幾千萬,所以這輩子才對Minho有這種異於常人的忍受力。

  才怪,他想。是他上輩子救了一整個國家才能遇見Thomas。

  只有在Thomas面前他能是Minho,而且只是Minho。雖然Minho不願意承認,但事實是:不管Thomas在外人眼中多沒尊嚴,離不開對方的人絕對不是他。是Minho。

  Thomas是一個指南針,無論怎麼擺動、怎麼搖晃,他總是能帶Minho回家。回到Thomas身邊。

  直到這個想法逐漸清晰,Minho對於「結婚」的想像才隨之明朗。那幅超現實主義的畫衍伸成了日出時分的印象畫,最後又變成單調樸素的靜物寫生。一幅關於戒指、花束、香檳的靜物寫生。

  Minho從來沒有想要搞出一場麻煩的婚禮,他們之間的感情不需要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點綴才能顯得美好。但是當他在準備求婚前一個禮拜先收到Thomas的戒指的時候,他卻無法克制自己去想像一個充滿玫瑰、氣球,還有三層蛋糕的草地婚禮。

  這一切都是Thomas的錯,他想,誰叫他要破壞他完美的求婚計畫。現在Minho只能用一個籌備期超過半年的婚禮報復他。

  雖然他不太確定這件事情最後報復到的人究竟是誰,特別是那些多到仿佛永遠做不完的選擇──地點、蛋糕、食物、西裝、婚禮的擺設跟布置、賓客名單、攝影、流程、音樂──老實說,或許連研究所論文都沒這麼麻煩。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一起走過來了。他們的默契發揮了絕佳的化學效應,除了疲憊外,他們幾乎沒有為了任何事情爭吵。或者說,他們早就把這輩子能吵的事情都吵完了。比起過去那些風風雨雨,區區一個蛋糕要什麼口味根本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

  所以現在他們順利站在這裡。

  Minho在自己的休息室裡隨意走動,手裡捏著一張A5大小的白指,等待指針指向他期待的時間。他站在鏡子前,重新調整自己的領帶跟頭髮。只剩下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就會在各自父母的帶領下走過紅毯到達證婚人面前。

  雖然他沒有打算把氣氛搞得肉麻兮兮,但Minho樂於讓Thomas在所有人面前出糗。所以他偷偷擬了一份充滿Minho式幽默的講稿,準備在所有人面前大聲宣誓,而Thomas絕對會因為這個插曲痛哭流涕。

  Minho幾乎等不及要看Thomas紅著眼眶說出「我願意」的模樣。

  他腦中不斷重播那些他已經滾瓜爛熟的句子,就像背出自己的手機號碼一樣輕鬆。其實就算忘詞也無所謂,他想,反正只要看著Thomas,他就能講出世界上最煽情卻最動聽的句子。

  「就算你得了阿茲海默症,我也保證你看到我就能想起所有關於我的回憶,因為你就是這麼愛我,Thomas。我也──」

  碰!

  突然的撞擊聲蓋過他的喃喃自語,強硬地打斷他的練習,劇烈的噪音跟安靜的房間形成強烈對比。Minho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皺起眉頭,連看都沒看就破口大罵。

  「搞什麼,是哪個混──」

  但是他的話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眼前的人太熟悉,熟悉到他忍不住瞪大眼睛。那張臉他看了二十幾年,每一天都看著──不,不僅僅是看,那張臉就黏在他腦袋上二十幾年。

  是他自己。Minho。那是他的臉。

  縱使是Minho,對所有情況處變不驚的Minho,在這瞬間也組織不出任何有意義的句子。沒有人在見到自己的複製人時還能有任何正常反應,如果有,他一定是神經病。

  「你──」
  「沒時間了,」那個「Minho」說。他轉身把休息室的門鎖上,並且快步拉起所有窗簾,「閉嘴,仔細聽好。」
  「什麼鬼?」
  「你不能跟Thomas結婚。」他說,「聽到了嗎?你不能跟他結婚。」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Minho瞪著他,腦袋還是一片渾沌,「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你,Minho!」他說,「靠,我知道這天殺的離奇,但你要相信我!」

  Minho質疑地看向他。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仿佛這樣就能掃瞄出這個人到底是誰。

  那個自稱Minho的人有著跟自己一樣的臉,一樣的五官。不同的是他眼睛下方多餘的眼袋跟淡淡的黑眼圈,還有亂得好像剛被閃電打過的頭髮。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帽T,胸前簡單印著Kobe的標誌。Minho認得那件衣服,他跟Thomas在outlet買過一件一模一樣的。

  「我是未來的你,好嗎?」那個人繼續說。他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頂,「老天。」
  「這是什麼科幻片才會出現的狗屁東西?」Minho幾乎是反射般嘲諷道。

  未來的自己?誰會相信這種蠢事?如果不是太了解Thomas不會幹這種惡作劇,他幾乎都要懷疑這是他安排的整人節目,而且這個房間的各個角落還會塞滿針孔攝影機。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看著Minho,好像完全沒聽到他的問題,「你不能跟Thomas結婚。」
  「什麼?」
  「聽好,有一天,你會接到一通醫院打來的電話。」他深呼吸,「他們會通知你到場,然後──」
  「蛤?等等,你他媽在說什麼?」Minho的眉頭深鎖,幾乎要把額頭上每一個褶皺都擠出來。「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差點就要翻白眼,但他忍住了。

  「我說最後一次,我就是你。」對方警告般開口,他的眼中充滿不耐,「我沒有時間再回答你的白痴問題,如果你不想後悔,就閉嘴聽我說。」

  先不論眼前這彷若都市傳說般的場景,也不管他口中那些荒誕的故事──Minho勉為其難地無視這些事情──但是,他以為自己是誰?這個愣頭愣腦的傢伙憑什麼覺得自己有資格用這種態度對自己說話?

  「幹你──」

  Minho的腦中有千百句髒話正準備砸在他身上,但眼前的男人語速比自己更快。

  「等你到了醫院,你會在急診室外等待一場失敗的手術。」他吐出一口很長很長的氣,彷彿光是說出這句話就已經耗盡一半的力氣。他皺著眉頭,疲倦中帶著氣憤地盯著Minho。

  在短短的幾秒鐘裡,Minho不知道自己該反唇相譏,還是該細思這句話背後的涵義。他的腦中同時被憤怒跟困惑糾纏著,但他不得不承認,比起態度,那傢伙的話的確更讓他在意。人類總是對關鍵字特別敏感。

  「等等,急診室?誰?」,他勉為其難地把心思放在男人的句子上,用質問跟不解的語調開口,「失敗的手術,那是什麼意思?」

  這什麼狗血八點檔的發展?誰會相信這種來路不明的故事?儘管Minho很想大聲嘲笑他,可是他身上每一個細節都讓Minho心底湧現一陣一陣不好的感覺,特別是他那張跟自己完全一致的臉。

  他從來不是Thomas那種輕易相信別人的個性,也不會自顧自地演起老掉牙的內心戲,但他卻沒辦法忽視心中那聲隱約作響的警鈴。

  他有預感自己不會想聽到答案,但他無法不問。

  「Thomas,好嗎?」眼前的人有些激動,他的手掌握成拳頭,「是Thomas!」

  Minho怔愣在原地。

  他的眉毛緊緊蹙成一團,不由自主地抽動。

  Thomas?他難以置信地想。Thomas?醫院的電話?失敗的手術?那代表──

  不,不可能。Minho在第一時間就打斷自己。這種荒謬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更不會是透過莫名其妙的未來人來告知。他拒絕把所有關鍵字串連在一起。那才不是真的,不。

  不知道為什麼,Minho只覺得胸口湧起一陣憤怒。他不管眼前這個白癡是不是未來的自己,他只覺得他的話讓他感到極度煩躁。

  什麼樣的白癡會在別人的婚禮當天說這些屁話?他要怎麼接受這種破事?

  「有時間來這裡廢話,怎麼不想辦法改變啊?」Minho說。他有些不屑,更不想相信這種事情,「夾著尾巴要過去的自己的負責?下次記得寫個合理一點的劇本,至少不要把『Minho』寫成無能的廢物。」
  「你以為我沒試過嗎?」他打斷Minho,語氣同樣不滿。他伸手揪住Minho的西裝外套,把他往旁邊推了一把,「我試了上千萬次!上千萬次!你覺得這聽起來怎樣?嗯?那一點屁用都沒有!永遠都有新的意外、新的地點、新的時間!你就是不能阻止!」

  Minho往旁邊踉蹌了兩步,很快又站直身體。

  他的雙眼直視著他。他突然分不清楚現在淤積在胸膛的是怒火還是驚疑,或者兩種都有。

  他的話讓Minho的大腦當機了幾秒,連呼吸都忘了。當他終於講完那串像是狗血電影才有的台詞後,Minho才終於被忽然的缺氧提醒。

  有好幾秒,或者好幾分鐘的時間,他們只是互相瞪著。同樣的眼睛,同樣的鼻子,同樣的嘴巴。

  他的腦袋還沒決定好要不要相信這堆無稽之談。但眼前的男人話裡有什麼成分讓他無法反駁,好像他每一句話都在宣讀一份判決書。無論Minho怎樣質疑,他都無法否定男人話中理所當然的肯定──那種感覺就像聽著自己對Thomas說話一樣,那份熟悉的氣焰除了Minho,沒人可以複製。

  但,這怎麼可能?Minho不斷問著自己。未來的自己?Thomas的意外?別開玩笑了!

  「看看你,」Minho依然沒辦法接受這齣荒謬的鬧劇,他勉強從牙縫中擠出句子,「這什麼喪家犬的模樣?我可不記得自己這麼狼狽過,一點『Minho』的樣子也沒有。」

  他的話像是踩到某顆地雷,把他們之間的緊繃又沉重的氣氛炸成碎片。眼前的「自己」在他反應過來前抓住他的西裝衣領,用力地把他壓在牆上,彷彿下一秒就會給他一拳。

  「去你的,」他咬牙切齒地說,幾乎要把Minho的領子扯爛,「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但我現在天殺的懂了,你這該死的雜種。」

  背脊撞上水泥牆的痛覺讓Minho悶哼了一聲。他反射性地把眼前的人推開,力道大得出奇。如果不是因為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孔,他差點就要揍下去了。

  對方就像讀到他的心思一樣。他舉起手臂,毫不留情地給他一個直拳。所有事情發生得太快,Minho只能勉強躲過一部份攻擊,但對方的關節還是打中他的下巴。

  Minho覺得他的憤怒到達臨界。心裡那顆懸在半空的未爆彈因為對方的動作徹底引爆,他終於忍不住跟「自己」扭打起來。

  跟自己打架是一個難以言喻的體驗。每當他要用盡全力給「自己」一個痛擊時,那張臉都會硬生生地讓他放輕一些力道。他知道對方所有的弱點,所有可以一招致命的位置,但他就是沒辦法真正攻擊那裡。

  他不知道他們糾纏了多久,Minho只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傳來大大小小的疼痛感。在Minho準備朝「自己」再送上一拳的時候,門外的敲門聲讓他們同時停下動作。

  「Minho?你在幹什麼?」他知道那是他母親的聲音,「時間過了,大家都在等你,別磨蹭了。」

  接著他聽到門把被轉動的聲音。他突然很慶幸「自己」記得鎖門,至少這傢伙還有一點用處。

  「來了。」他喊道,「再幾分鐘。」
  「別讓大家等你,」她囑咐,「別讓Thomas等你,親愛的。」

  「Thomas」這個詞就像一根針,戳破了他們之間的張牙舞爪的氣氛。

  Minho感覺到對方的氣焰瞬間少了一大截。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微妙的感受,但他就是知道。因為看著他就如同看著自己,他當然了解對方垂下的肩膀代表什麼。

  「我再說最後一次,」他拉了拉自己的衣領,臉色僵硬,「不要跟Thomas結婚。」
  「去你的。」Minho哼了一口氣。
  「別怪我沒提醒你。」

  他有些喪氣的舉起手,手指抹過臉頰,一路穿過髮絲。

  「所以?你告訴我又有屁用?」他的句子因為怒氣有些顫抖。他不願意相信他說的話,卻又忍不住回應他,「把別人拖下水,讓其他人跟你一樣像個潦倒落魄的廢物?還是期待我去拯救Thomas?」

  即使到現在,Minho還是很難接受這一切。但是從他的模樣,他說話的語氣,他談到的事情,Minho也沒辦法說服自己這個人只是整人節目上一個惡劣的玩笑。

  他的視線在對方身上打轉,最後停在他的左手。他的左手無名指上套著一枚戒指,細緻的銀色戒身乍看是單純的平面,近看才會注意到是由兩股螺旋組成。

  Minho認得它。那是他跟Thomas一起挑的款式。雖然它不是世界上唯一的設計,但戒指內側有一樣東西卻是絕無僅有的:一串小到很難看清楚的數字。

  Minho拗了很久才說服Thomas在彼此的戒指刻上今天的日期。

  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Minho知道眼前的「自己」手上那枚戒指也會有一樣的日期。儘管他沒有親眼證實,但他就是知道。就像心靈相似的。


  「我是要你拯救你自己。」Minho從他口中聽到了從沒在他身上出現過的絕望,「你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日子。你會照著鏡子,發現自己再也不認得那個倒影……不記得『Minho』是個怎樣的人。」

  Minho艱難地望著他,呼吸再次急促起來。他想要說點什麼垃圾話反擊,但是他的腦袋卻無法組織出任何聰明的句子。

  他的話就像某種預言或某個宣告,而他只能被動接受,沒有任何一絲扭轉的機會。

  「現在又能改變什麼?」一陣沉默後,Minho吐出一口氣。他試圖撐起最後一點嘲諷,「『抱歉了Thomas,因為某個來自未來的蠢貨,我不能跟你結婚』?他會因為這樣活到一百歲,還是你就能忘記你愛他?」

  「Minho」咬著牙齒,沒有接話。他無計可施般看著Minho。

  「至少你不會接到那通電話。」他有氣無力地說,「你不用簽放棄急救同意書,不用拿到那張死亡證明,不用親手蓋上他的棺木。你不用為了伴侶這個身分被迫參與每一個該死的細節,每一個可以讓你再死一次的細節。」

  Minho已經快要擠不出任何話了。他當然想過死亡,想過自己的墓誌銘要寫些什麼有趣的屁話紀念他的一生,想過要跟Thomas葬在什麼地方。但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情會離自己這麼近,這麼戲劇化,這麼讓人難以接受,這麼……孤單。

  Minho的腦筋一片混亂,彷彿這輩子所有負面情緒都塞在胸口。他的目光飄向旁邊,卻找不到一個適合的焦點停駐,「為什麼不回到最一開始?把那個該死的自己揍得半死,讓他沒辦法遇見某個在跑道上摔個狗吃屎的笨蛋,這樣後面所有事情都不存在。」
  「你辦得到嗎?」

  跟自己一模一樣的雙眼彷彿看穿一切般盯著他。意料之外的問句讓Minho愣了幾秒才有辦法思考,他的大腦已經處理太多資訊,多到快要超出他的負荷。但他還是想辦法咀嚼這個問句。

  他辦得到嗎?

  如果這件事情成真,意味著Thomas會徹底從他的生命中消失。沒有Thomas存在的人生會是什麼模樣?

  Minho皺起眉頭,試圖要想像那是什麼場景。但不論他怎麼在腦中建構一個平行世界,替自己虛擬一個全新的故事,Thomas的臉總會在某個時間點闖進來。在田徑跑道,在學校附近的雜貨店,在大學宿舍,在他的畢業典禮。

  他就像一首從小聽到大的老歌。比起遺忘,你更容易將它牢牢記住,而且完全不在乎它在腦中重播一整天。

  他的人生有將近一半的時間都有Thomas,如果把關於他的記憶抽走,他還剩下什麼?那十幾年的空白又該拿什麼填補?

  他曾經以為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但他現在卻忘了在遇見Thomas之前自己是怎麼活過來的。他記憶所及的生活都有Thomas,他的存在就像氧氣一樣深入他每一條血管跟器官,一旦分離就能要命。

  Minho從來沒有假設過如果Thomas離開會是什麼情況,因為Thomas永遠在那。

  Thomas永遠都應該在那。

  Minho知道自己的臉色一點都不好,但他還是堅定地看著「自己」。只有這一瞬間,他才終於承認眼前這個人是自己。不是幻覺,不是愚人節玩笑,是他自己。

  因為他從他眼裡看到一樣的事情。

  他們都無法失去Thomas,無論任何形式。Thomas是他這輩子所能得到的最美好的事情,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這個事實,就算是自己也一樣。

  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可以跟他經歷一樣的事情,也不會有人能夠對他付出同樣的耐心跟毅力。今天的Minho之所以是Minho,很大一部份都來自Thomas。他的脾氣縱容出Minho現在的模樣,型塑了他每一分尖銳跟柔軟。

  即使知道自己只會得到一連串的痛苦,Minho不甘心地想,他還是寧可擁有過。Thomas是如此珍貴,珍貴到他願意付出所有代價,去交換他們曾經擁有過的十年。

  失去Thomas是場災難,但不曾認識Thomas更是。

  Minho覺得自己彷彿老了好幾歲,就如同眼前的「自己」。他終於明白他眼中的疲倦代表什麼,也終於看清楚裡面飽含了多少掙扎跟不捨。

  「辦不到。」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困難地開口。

  他們一定會得出一樣的結論,不會有第二種可能。因為他們是「Minho」,從高中開始就愛著Thomas的同一個靈魂。

  「算了。」眼前的人像是洩氣的氣球般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我早該知道我無法改變任何事。我連Thomas都救不了了,怎麼可能還有機會阻止『Minho』跟Thomas結婚。蠢死了。」

  他自嘲般笑了兩聲,但Minho只覺得聽起來分外淒涼。

  「祝你好運。」他說。然後他想到什麼似的補充,「喔,對。如果結束後找不到車鑰匙,記得在香檳塔裡面找找。Thomas那傢伙醉到什麼都不記得了。」
  Minho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你要去哪?」
  「加護病房。」他淡淡地說,「準備醒來迎接一個沒有Thomas的美好世界。」

  然後Minho看著他開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   *   *

  當他終於跟父母一起走過紅毯,並且站在Thomas面前時,Minho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麼情緒。

  如果在一個小時前,他可以肯定這絕對是自己生命中最美妙的日子之一。所有人的臉上都溢著笑,好像今天也是他們的婚禮;作為主角的他更該感到驕傲與快樂。

  但是在剛剛那些對話後,他發現自己連微笑都顯得勉強。不,沒有任何人在碰到那種事情後還能表現正常。沒有人會想在婚禮當天知道自己的另一半會因為突發的意外死亡,而自己只能眼睜睜讓他發生。

  他看著Thomas。

  他們穿著同樣的訂製黑色西裝,每一寸都剛好符合他們的身形,簡單俐落。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領帶,一條是明度較低的藍橘色、一條是紫金色。Thomas從來沒有忘記自己來自紐約,也永遠替紐約尼克留了一個位置;Minho當然也不介意炫耀自己的球隊認同。

  「嘿,你還好吧?」大概是因為Minho太不對勁,連Thomas也忍不住給他一個奇怪的眼神。
  「能有什麼事?」Minho用盡全力壓抑心裡那股空蕩蕩的感覺。他強迫自己調整語調,換上那副用了二十幾年的笑容跟態度,「沒有一天比現在更好。」
  「好喔。」Thomas聳聳肩膀。

  接著Minho牽起Thomas的手。這雙手陪他度過很多事情,但只有現在,他覺得他終於把這輩子最想要的東西握在手心裡。

  「首先,我得跟證婚人借一下這個。」Minho邊說邊從穿著白色西裝的男人手中拿過麥克風,對方也像是早就預料到一樣笑著。「在今天這個時刻,在大家面前,我有必要跟Thomas聊聊。」
  「你說你不想要搞這套。」Thomas笑了,「你說你只想要快點切蛋糕。」
  「騙你的。」Minho大言不慚地說,「我怎麼可能放棄這個大好機會?」
  「好吧,我還以為我是唯一一個偷偷準備這個的人。」Thomas從自己的口袋抽出一小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他們的默契總是一次又一次讓Minho覺得自己做了對的選擇,就像Thomas總有辦法讓自己更愛他一樣。Minho看著Thomas,幾乎要伸手抱住他。他深呼吸。

  「致我最親愛的老公。」Minho清了清喉嚨,「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高中那個田徑跑道,如果有時間,我覺得我們應該回去跟它致意。如果沒有它,我們就不會認識。」

  接著觀眾席發出了一陣笑聲。

  「愛上你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因為我知道你是個濫好人,你絕對會包容我所有狗屎爛蛋。」Minho頓了頓,剛好看到Thomas送給他一個快速的白眼,「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志,可是我知道我們除了在一起沒有別的選項,你也絕對會同意。」
  「狗屁。」Thomas微笑。
  「我們有過很多爭吵,大部分可能是因為我,我猜。」Minho聳聳肩膀,毫無悔意,「但你沒有離開過──我是說,除了你離家出走三天那次以外──你總是會回來,然後試著要修復不屬於你的錯。」

  在提到「離開」的時候,Minho不著痕跡地停了一下。沒有人發現。

  「幾分鐘後,我們就會有一個正式的身分。老公跟老公。」他望著Thomas,「我不需要一張紙來證明我們的感情,但如果那張紙可以讓報稅輕鬆點,我想也沒什麼不好。」

  觀眾席發出了更大的笑聲。但是Minho卻注意到Thomas的眼睛開始泛紅。

  「我知道我們會一起走下去,一起變老。等你老到跑不動,我會推著你的輪椅在公園跟其他孩子的三輪車比賽。」Minho突然有些鼻酸,但他忍住了,「你猜怎樣?就算你得了阿茲海默症,我也保證你看到我就能想起所有關於我的回憶,因為你就是這麼愛我,Thomas。」

  Minho看到Thomas用嘴型說出「我沒有」,然而他開始濕潤的眼眶讓那句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他笑了一下。

  「我也相信就算我忘記自己的名字,也絕對忘不掉有個傻瓜叫Thomas。他是我老公,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Minho握著Thomas的手忽然收緊了一下,他感覺到裡面開始出汗。「我可以保證這件事情到死都不會改變。無論貧窮或富裕,健康或疾病,我都會一直愛你。謝謝你成為那個對的人。」

  Thomas終於忍不住用手抹過自己的眼眶。他的反應讓Minho滿意地勾起嘴角,因為這就是他期待看到的。他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熱。

  這段話在他腦海已經排練上百次,每練習一次都是再次複習他跟Thomas相處過的每一段日子。他以為自己已經不會為了這些誓詞有什麼情緒了,他應該要習慣的。看,連Thomas的反應都在他的意料之內。

  可是在經過剛剛那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後,這些早就準備好的台詞卻反而透出一陣感傷。在他們來得及一起變老、一起得阿茲海默症之前,他就會失去Thomas。Thomas不會永遠在那,他會在某個他想像不到的日子裡離開。

  Minho無法形容自己現在到底抱著什麼心情。

  他只能確定自己愛Thomas。

  「Thomas,」Minho把麥克風從嘴邊移開,決定將這句話留給Thomas,「不論發生什麼事,記得,我愛你。」


  *   *   *

  當他真的在香檳塔最底層找到車鑰匙,並且把醉到差點無法站立的Thomas塞進車裡時,Minho的心情更複雜了。

  他知道任何懷疑都是垂死掙扎,但他依然很難接受現實──不,這件事情根本是超現實。有一瞬間,Minho寧可Thomas罹患某種難以治癒的絕症。至少他們還有痊癒的機會,至少他們還有時間一起面對,至少Minho還能做點什麼。至少他不是無能為力。

  他把Thomas扛進他們的公寓,然後幫兩個人沖了一個澡。如果Thomas在這之前還有任何一點理智,那溫暖的熱水肯定也把他最後的意識跟著帶進排水孔裡。

  他還沒把頭髮吹乾就倒在枕頭堆裡呼呼大睡,但Minho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他從床上挖起來。以前他總有辦法逼迫Thomas在睡眼惺忪裡處理自己濕漉漉的頭髮──或者逼迫Thomas替睡眼惺忪的他處理濕漉漉的頭髮。

  可是今天不是「那種」日常,他想。

  他拎著毛巾坐在床沿,一手把Thomas的上半身抱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接著熟練地替他擦頭髮。

  他看著Thomas毫無防備的睡臉,有些感傷。熱水帶走了Thomas的意識,也帶走Minho的酒意。他覺得自己現在格外清醒,也格外鬱悶。

  直到Thomas的頭髮乾得差不多,他才小心翼翼將他放回床上。他在Thomas的臉頰上留下一個吻,然後注視著他。

  Minho覺得自己可以看著這張臉一輩子。但他很快就想到那個殘忍的事實:Thomas的一輩子跟他的並不等長,甚至遠遠不及。

  Minho突然有些不滿,甚至憤怒,但膨脹的怒氣沒來得及累積又迅速從身體裡消失。他覺得自己破了一個洞,就算有再多的情緒也只會從那裡溜走。

  他知道這跟婚禮前的氣憤不同。當時的自己所有行為跟緊繃都來自認知失調,因為那些話衝擊了他對於美好未來的想像;但當這件事情經過消化後,剩下的就只是不甘心。

  等到不甘心的想法也進一步沉澱,所有的一切便轉化成無助。

  老天,無助。Minho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看待這個形容詞。

  他的人生中沒有感到無助過。

  他就像字面意義的天之驕子一樣,儘管家境不是最富裕,但他總有辦法得到自己的想要的東西。成績、學位、比賽、無人能及的雙腿,還有唾手可得的工作機會。他或許不是天才,但也足夠聰明,聰明到知道如何替自己爭取、該怎麼爭取。

  就連感情也是。只要他願意,他永遠可以找到下一個新對象,即使他的風評隨著分手次數增加越來越糟,也沒有人能否認這點。就連面對Thomas,他都有十足把握他們會在一起。

  他以為自己可以辦到任何事。他永遠記得當自己說出「這世界上只有我不想做,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時,Thomas臉上那充滿不屑但依舊被自己逗樂的表情。

  但這次,唯獨這次,他什麼也辦不到。

  他我行我素了將近三十年,任性妄為地相信自己的人生會一帆風順;但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上,他終於踢到鐵板了。他從來沒有思考過這種事情,可是現在他明白了。即使是他,即使是Minho,也有想做卻做不到的事。

  而那件事情偏偏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最想做的事。

  在過去,他總有一個目標可以供他前進或探索,他也總能毫不遲疑地到達目的地,但現在他卻只剩下茫然。

  他繼續看著Thomas,彷彿他的世界只剩下這件事情可做。

  他不知道自己維持同樣的姿勢多久。直到他的眼角瞥到Thomas的左手,他才收回視線。Minho忍不住用手掌抹過自己的臉頰跟眼睛,在他感覺到有什麼快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之前。

  拜託,老天,不是今天。他在心底對自己說。今天是他們結婚的日子,他無論如何都不想用那種情緒將自己包裹成一隻可憐蟲。

  如果事情真的無法挽回,未來他還有很多時間慢慢哀悼,所以此時此刻他最不需要的就是眼淚。

  Minho很清楚維持這一點自尊一點屁用都沒有,那只會像個不服輸的孩子;但是在他還擁有Thomas的時候,他暫時不想考慮「悲傷」。至少他不想要看著Thomas跟自己一起煩惱,也不願意他最後記得的只有Thomas難過的表情。

  他只需要活得像Thomas就好。如同Minho記憶中的Thomas。

  他彎下腰,在Thomas的嘴唇上留下另一個吻。

  *   *   *

  Minho跟Thomas之間從來沒有什麼秘密,因為那毫無意義。他們也不怕對方察看手機或電腦,即使沒有人真的那樣做過。

  但是現在Minho有了一件不願意坦誠的事,他也知道自己沒辦法藏得天衣無縫。他們之間的默契總能讓所有不自然無所遁形,而這件事情正好就是最不自然的那種。

  如果有任何人碰到這種狗屎爛蛋還能跟往常一樣,Minho一定會切開他的腦袋看看裡面裝了什麼東西。他的確試圖掩飾,但他也不是那麼在意露出破綻,反正不管自己變成什麼模樣,Thomas都不會拒絕。

  這世界最難能可貴的事情之一,就是無論你做出任何改變,還是有人始終如一的接納並且愛你。

  Thomas是他人生中除了父母外唯一的一個。Minho咬牙,試著不去感受在驕傲以外,某個無預警扎進心臟的細小刺痛感。

  Minho並不是有意要做出改變。如果Thomas的旅程註定會在某天突然結束,他也同樣希望他記得的是過去十幾年的Minho,而不是某個需要被人憐憫的傢伙。

  他試著維持習慣的屁話,讓它們一如往常地不經大腦。但是每當他看到Thomas,看到他被笑容擠在一起的眼睛,那些他熟悉的話就會像是魚刺一樣哽在喉嚨。

  該死的,他是才剛得知Thomas的「死訊」不到一個禮拜。就算是他也沒辦法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知道Thomas對那些旁人看來太具攻擊性的字眼已經免疫,但是當他想到有一天他會受到比言語更激烈的衝擊──物理上的──他就沒辦法讓自己再在他面前說出任何尖銳的話。

  Minho更不願意想像的是,或許哪句沒營養的屁話就是他跟Thomas的最後一句話。他寧可每天對Thomas說一千遍「親愛的」,也不要他們之間停留在「你這個白癡」。

  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情看上去會有多奇怪。任何一個知道Minho是什麼嘴臉的人都不會相信這種轉變,更別提Thomas。

  所以當Thomas一臉憂慮地表示他們必須談談的時候,Minho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尤其當他用著一副好像自己得了什麼絕症的口氣關心他的時候,Minho只能還以一陣誇張的笑聲。對,這就是Thomas腦袋裡會出現的小劇場,像是某個肥皂劇裡擷取出來的段落,永遠充滿戲劇性。但在大笑之餘,他也感覺到一絲低落。

  他沒辦法告訴Thomas問題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而是他。

  Thomas是個多管閒事,甚至同情心過度氾濫的那種人,要他停止關心自己的另一半比找到某個被埋藏上千年的遺跡還困難。所以即使Minho還沒準備好要用什麼模樣對待Thomas,他也得換上「Minho」該有的面孔。這對現在的他來說一點都不輕鬆,但他更不想讓Thomas為了自己而有無謂的擔心。

  「你真的很難伺候,Thomas。你不是一直叫我像個正常人嗎?搭啦,這就是了。驚喜吧。」他掛起自己最吊兒郎當的笑容故意道,「我為你付出這麼多努力,你卻只覺得我有病?你太讓我傷心了,真的,你最好想想要怎麼補償我。」
  「我只是關心你。」
  「比起我,我更擔心你,Thomas。」Minho頓了頓。他用好幾秒在腦中搜索可用的話題,「例如你的口交技巧真的還有進步空──噢!」

  當Thomas的手肘擊中他的胸口時,Minho順勢彎下腰,不正經地叫了兩聲。

  太用力了,他想。太用力的語調,太用力的對白,太用力的演出。如果不是他太清楚怎麼轉移Thomas的注意力,這一連串的對話跟語調都像是欲蓋彌彰,刻意到不像是他反射想到的。

  無論如何,Thomas還是被他說服了。

  但Minho也知道自己沒有時間去練習怎麼面對Thomas了。他必須隨時隨地換上「Minho」該有的樣子,因為他不想再讓Thomas為了這種破事擔心。

  他還沒學會怎麼「面對它」,就被逼著「接受它」。有幾個剎那,Minho對於這種非自願的進程感到憤怒,他討厭自己毫無選擇。就如同他討厭自己得毫無選擇地接受Thomas會離開他一樣。

  但他很快就放棄憤怒了。他所有的不滿總會在看到Thomas的時候一股腦地溜走。他就像洩氣的輪胎,只能癱軟在地上。

  他以前只想要舒適地以自己想要的姿態活著,甚至不惜跟所有對自己釋出善意的人作對,只要他們有一點點讓自己不滿。但現在他願意為了Thomas掛上一個他不想要掛的面具,只要他能好好當個Thomas。

  Minho覺得自己無能透頂。在各種方面上。

  但偽裝自己的態度還只是開始。更讓Minho困擾的是,他沒辦法克制自己幻想Thomas會在什麼時間地點出事。

  比起Thomas的關心,這件事情更令他焦躁。

  他不想讓自己像個懷疑另一半偷吃的蠢蛋,無時無刻都想要知道對方在哪、跟誰在一起,但他就是無法不這麼做。縱使這樣做一點意義都沒有,但Minho就是不肯服輸。

  他就是想知道此時此刻Thomas是不是還活著。他想要聽到Thomas親自接起他的電話,而不是經由某個他不認識的醫護人員。他想要多聽到Thomas說一句話,就算只是一句氣話。

  這件事情顯然超級不Minho,他也知道Thomas一定會起疑心。但是只要用多到足以淹死人的垃圾話就能把它包裹成一件普通的日常。他這十幾年來都在用這些屁話包裝自己對Thomas的感情,用他沒那麼喜歡的方式把愛意攤在加州的陽光下,現在他當然也可以用同樣的方式掩飾自己的擔心。

  他當然也清楚Thomas絕對會為了這件事情跟自己理論,Minho也已經準備好道歉了。他知道用什麼句子才會讓自己的道歉聲明「夠Minho」,又不會看起來毫無悔意。經過這麼多年的相處,Thomas對於用字遣詞的接受度跟平衡都在他的意料內。

  他也相信,只要他做出讓步,Thomas就會心軟。Thomas知道他的讓步是多稀奇的事情。或許他會對自己翻一百次白眼,掛斷一百次電話,但他不會在容忍自己這麼多年後為了無傷大雅的查勤跟自己翻臉。Thomas永遠會吞下自己的無理取鬧,不管背後有沒有理由。

  以退為進。Minho想。

  Thomas就是這樣單純的濫好人,所以他才會不顧一切的愛上他。

  或許Thomas太過優柔寡斷,但那正是他為什麼始終不會離開自己的理由,因為他下不了決定;他沒辦法對別人狠下心,所以他同樣沒辦法對自己的嘴賤有實質的抵抗或者轉身離開。

  每當他看著Thomas,Minho都會覺得自己找到了人生中最後一塊拼圖。這個念頭在他們在一起三年後逐漸成為一件事實,因為Thomas讓一切變得踏實而明確。

  所以他喜歡盯著Thomas。他喜歡用眼睛描繪他的輪廓,讓視線隨著他的鼻樑起伏,然後停留在他不太會講笑話的嘴唇上。然後他會開始想起他們怎麼從陌生到熟識,怎麼從吵架到妥協,怎麼從喜歡走到愛。

  這是Minho人生中少數接受自己像個蠢蛋一樣發呆的時候。

  但是自從婚禮後,這件事情就不再是那麼美好的小事。Minho知道自己的眼神肯定有那裡不對勁,但他沒辦法游刃有餘地讓這件事情維持原樣。

  他無法控制自己去記住Thomas臉上每一寸細節。例如從鼻樑一路延伸到眼尾的眉毛,還有他臉上像是被墨水噴到的痣。Minho也記得當他微笑的時候,他的嘴唇會抿成薄薄一片;Thomas的鬍渣也總是先從人中探頭,然後他會「親起來不舒服」當作理由逼他整理自己。

  而所有記憶到最後都會停留在Thomas的笑容。他會恰到好處地露出上排牙齒,臉頰的肌肉會被擠成兩個形容好看的圓弧。然後他會用帶著笑意的眼睛看向自己。

  如果這輩子只能做一件事情,Minho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注視這張臉直到地球毀滅。Thomas的樣子早就已經烙印在他的腦海裡好幾年,但那還不夠。在隨時會失去Thomas的現在,沒有事情是足夠的。

  在某個再次失眠的夜晚,Minho突然想起《瞞天過海:八面玲瓏》。他抱著Thomas,恨不得把他鎖進電影裡存放杜桑項鍊的地底保險櫃。什麼杜桑,什麼鑽石,在Minho眼中都渺小到不值一提。這世界上不會有東西比Thomas更貴重。或許只有那樣才夠消除他所有焦慮。

  Minho下意識地收緊手臂。

  *   *   *

  週五或週六通常是他們的電影日。如果他們沒有在前往電影院的路上,就是在電視機前準備選擇一部電影度過整個晚上。所以現在他們窩在沙發上,像兩顆馬鈴薯一樣緊挨在一起。

  Thomas總是喜歡靠在扶手上,而Minho則樂於把他當成一個舒適的枕頭。他曾經開玩笑地說因為Thomas比人工皮革香多了,但Thomas只回給他一個白眼。不過現在這句話也不見得是玩笑了。Minho想。

  今天的電影台有點無聊,大多都是他們已經看過的作品。如果要他挑一部電影,他或許會傾向《殺手保鑣》。光是看Samuel Jackson跟Ryan Reynolds互飆髒話就夠過癮了,更別提他們吵死人的對白。

  但Thomas選擇了《美國刺客》。Minho其實不太記得具體劇情在演什麼了,但他記得電影一開始發生了什麼事。

  男主角在求婚完就失去了自己的未婚妻。當畫面帶到她死在沙灘上的模樣時,Minho突然覺得有些刺眼。這個該死的世界連這樣的夜晚都要提醒他這件事情,去他的。

  如果Thomas發生一樣的事情,他同樣會用盡所有手段復仇。但最讓他受挫的是:即便他知道結局,他也無法阻止遺憾發生,更沒有一個對象可以復仇。如果有任何人要為此付出代價或性命,Minho覺得那個人只會是自己。因為他只能眼睜睜讓意外發生在某個他無法預知的未來。

  Minho的頭枕在Thomas的側邊臀部跟大腿交接處。他微微仰頭看向Thomas,有些鬱悶。他不想讓自己影響他,但矛盾的是,Minho同樣很希望Thomas感受到自己現在一點都不放鬆的情緒。

  這世界上只有Thomas能理解自己所有快樂與不快樂,但也唯獨Thomas,他一句話都不能透露。

  「Thomas。」他忍不住開口。
  「嗯?」Thomas給了他一個短暫的回應,但他的注意力壓根就不在他身上。
  「Thomas。」
  「怎樣?」Thomas瞥了他一眼。但那不是Minho要的。
  「Thomas。」
  「怎樣?」當Thomas轉過頭與他對視,Minho終於覺得自己舒坦多了。
  「我想我絕對比電視有魅力,」Minho用輕浮的語調開口。他的視線直直望向Thomas的雙眼,「你怎麼捨得不看我?」

  這句話只有一半是玩笑,另一半則是真心話,但Minho決定讓他聽器來像是一句普通的屁話。

  「在現在這個時間,Dylan O’Brien肯定比你有吸引力。」Thomas不以為然地說。

  Minho覺得自己已經開始討厭這部電影了。

  「我發誓我以後不會再支持他任何一部作品。」他故意說道。

  然後他看到Thomas因為這句話笑出來,好像他說了個好笑的脫口秀橋段。

  Minho的不滿一下就被他的笑聲帶走,輕飄飄地消散在空氣中。他發誓他可以為了這個表情做任何事,只要Thomas永遠在他身邊。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希望Thomas能一直笑著,他甚至願意獻上自己的靈魂給撒旦,只求時間永遠停在這裡。

  但他什麼都做不了。

  Minho吐出一口氣,扭動著身體爬向Thomas。他無視他的抗議,直到他可以用上對下的視角俯視他。他什麼都沒辦法留住,但至少他現在還有擁有Thomas。

  「我覺得你該減肥了。」Thomas說。

  「我知道你愛死了。」
  「一點也不。」Thomas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電視螢幕,「你到底要不要讓我繼續看電影?」
  「去他的Dylan O’Brien。」

  Minho有一百種搶回Thomas注意力的方式,但他決定用他最喜歡的那種。他壓低身體,吻上Thomas的嘴。

  接吻是他們的日常,至少Minho一直很努力要讓它成為日常。最開始Thomas並不喜歡隨時隨地被偷襲的感覺,但當這件事情都逐漸攪拌進他們的生活,並且徹底融為一體的時候,Minho知道他也習慣了。

  但現在,對Minho而言,接吻不只是那樣單純的小事。

  他想要記住Thomas的所有事情,想要盡可能的觸摸他,想要貫徹他們每一件例行公事。就算他知道這一切在未來只會讓自己更痛苦,他也無法停止這麼做。

  他的吻從嘴唇蔓延,先是臉頰,接著是眼角、耳後。他貪婪地吸著他身上的味道,不是食物、不是咖啡,不是洗衣精或沐浴乳,是Thomas獨有的、光是聞到都能讓他安心的氣味。

  Minho不知道自己持續了多久,但直到他因為嗅覺疲勞而逐漸感受不到任何東西後,他才慢慢停下動作。他垂下眼皮看向Thomas。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閉起了眼睛,表情平靜,就像睡著一樣。

  Minho盯著他弧度適中的眼皮,細數著Thomas每一根太長的眼睫毛。然後在他來得及反應前,一個尖銳又令人不安的念頭忽然失控般竄進他的大腦,像是要將他擊暈:有一天這雙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他也永遠不會看到Thomas的瞳孔裡映照著自己的模樣。

  Minho皺了一下眉頭,很快又收起自己外溢出來的情緒。他在Thomas睜開眼睛的瞬間換上了自己的招牌微笑。

  他感覺到Thomas掙扎著要起身,但他還不想放手。他在Thomas離開沙發的前一刻摟過他的腰,將他抓回自己懷裡。

  「Thomas,」他說,「別走。」
  「辦不到。」Thomas撇撇嘴,「我要去倒水。你要嗎?」
  「不要。」
  「好吧。但我要。」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推了一把,「放手啦。」
  「不要。」

  Minho知道自己只是在無理取鬧。就算現在讓Thomas走到那個不到三公尺遠的廚房,他也不會就此失去他。但他就是不想放手。

  「你想怎樣,Minho?」
  「別離開我。」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別離開我。Minho不知道自己在心裡講過幾萬次這句話了。他發誓自己這輩子沒有這麼窩囊過,他也恨不得一拳揍醒自己;但是在見過「未來的Minho」後,他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以前的Minho。

  「『別離開我』?嗯?」Thomas哼了一聲,「好啊,你要付出什麼代價?」

  Thomas彷彿賭氣一樣往後一躺,剛好撞上他的胸膛。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或許會誇張地叫兩聲,但他現在卻寧可Thomas再撞大力一點。至少痛覺是真實的。

  「愛上你就是我付出的最大代價,Thomas。」Minho有些艱難地從嘴巴裡擠出句子。他像往常一樣輕笑,但他的嘴角卻重得他快要提不起來,「而且上帝要我用一輩子來償還。」

  愛上Thomas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代價。

  Thomas是上帝送給他最重要的禮物,也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業障。或許就是因為他過去將近三十年失敗的待人處事,所以他才得要在得到世間最美好的事情後接著失去他,然後用剩下的歲月去承受所有痛。

  「那聽起來跟『代價』一點關係都沒有,」Thomas對他的答案不以為然,「你真的懂這個詞的意思嗎?」
  「相信我,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Minho咬緊牙關,試著保持微笑。他勉強勾起單邊嘴角,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就像Thomas記憶中的那種。

  這句話沒有想像中沉重,或者至少他以為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重。在經過幾天的冷靜後,他已經開始適應一些對話了──如果不說是麻痺。就像在安寧病房看著自己的至親一樣,在最後的這段日子裡,讓彼此快樂是唯一重要的事。重複的悲傷無濟於事。

  可是當他抱著Thomas,看著他什麼都不懂的樣子時,Minho只覺得自己開了這輩子最爛的玩笑,爛到像是在潰爛的傷口上灑鹽,爛到他寧可朝自己的腦袋開一槍。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是什麼意思。他在心底複述一次。

  「好吧,隨你怎麼說。」Thomas嘆了一口氣,「但你再不放手我真的會渴死。」

  Minho盯著他。他不著痕跡地收拾那些太悲觀的想法,把它們一股腦塞進心底某個箱子裡。他之後會有很多時間處理它們,但絕對不是現在。

  他鬆開手臂,準備讓Thomas離開──

  「Thomas。」

  然後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他這輩子最重要,要他重覆一千次、一萬次、一兆次也無所謂的事情。一件就算Thomas聽到膩他也不會住口的事。一件他希望Thomas用他短暫的一生牢牢記住的事。

  「不論發生什麼事,任何事。記得,我愛你。」

  Minho忍不住伸手摸著他的臉,彷彿那是他此生最想要的東西。

  他此生唯一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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