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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9/12/14
  ※ Minho / Thomas
  ※ 現代AU。
 
  *   *   *
 

呼——呼——

Thomas張著嘴,用力喘息。

他的胸膛隨著呼吸劇烈起伏,彷彿要把肺裡的空氣一次充滿,再全部擠出。他的短髮也被汗水浸溼,像是剛經歷一場滂沱大雨。雖然沒有鏡子,但他光是用猜的都能猜到自己的臉頰會脹紅成什麼模樣。

當額頭上最大滴的汗終於支撐不住落在手背上時,Thomas只覺得全世界都糟透了。更糟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事情怎麼發展成這樣的。

他升上九年級只是一個禮拜前的事情。

儘管不少作品都以高中生當作題材,也有一狗票的人說高中生活是他們最青春、最快樂的日子,但對Thomas這種只想安分度日的孩子而言,那些話聽起來比火星還遙遠。

他並不打算變成校園風雲人物,但也不希望自己是個會被霸凌的怪胎——那些都太戲劇化了。他只想要跟多數人一樣拿到自己的學分,然後試著進入一間不錯的大學。幸運的話,或許他還能在高中生涯認識一個平凡的女生。

是,他當然不會天真地認為事情會這麼順利。在他的想像裡他會碰到很多挫折,例如課業問題、人際問題,或者是喜歡刁難人的老師。他想過一百個情境跟一百種對話去解決這些事情,甚至在腦中演練了上千次當這些狀況發生時他該怎麼辦。

他腦袋裡預想的結局早就超過一千四百多萬種,但今天踏入的這條世界線絕對是他想都沒想過的。

Thomas看向旁邊同樣氣喘吁吁的男孩,忍不住懷疑自己怎麼會蹚上這灘渾水。

早知道就不該在圖書館待這麼晚。他在心底想著。

今天原本是個無聊到不能再無聊的禮拜四。在平時,Thomas早就已經離開學校,騎腳踏車回到家吃著熱騰騰的晚餐;但今天他好死不死翻開某部已經被翻到書背折損的反烏托邦小說——在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看完前兩集了,而圖書館的營業時間也正要結束。

Thomas在圖書館員關門前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時,他順手從書架上抽走第三集,準備當作自己的睡前讀物。

他走到館外時,太陽已經快要隱沒在地平線下。秋天的傍晚還稱不上冷,但足夠令他打噴嚏。

大部分的教室已經熄燈,只有警衛室、圖書館跟教師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他穿過學校操場,剛好看見幾個學生在籃球場上打球。他記得有顆球滾到自己腳邊,而他順手撿起來丟了回去。

接球的是一個瘦小的黑人男孩。他的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容,眼睛像是沒睡飽般勉強撐開一半。他的目光好像永遠沒有聚焦,但他傳球的準度跟視野卻令人驚艷。他的動作讓Thomas想到快艇時期的ChrisPaul,作為一個道地的加州人,他絕對不會忘記當年的Chris有多出色。

Thomas不記得自己在場邊待了多久。他只記得他把手上的東西放到一旁,隨便找塊空地坐下來觀賞完整場比賽。

當他們的三對三結束後,他總算甘願地騎上腳踏車準備回家。

夜晚的風拂過臉頰有股輕鬆寫意的感覺。在Thomas一邊吹著風,一邊回想著男孩某個關鍵的背後傳球時,一個迅速又細小的念頭像是射線般突然竄進他腦海裡。

他的書呢?

Thomas的腳踏車戛然而止。

他知道在馬路中間急煞是非常危險的事情,但是這個問句冒出來的時候,Thomas幾乎是本能地停下踏板。

老天,該死的。他的書。

他只顧著看比賽,卻把自己借回來的小說落在操場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距離晚餐還有一點點時間;如果現在折回去的話,或許他還能在開飯前回到餐桌上。他的母親可能會碎念幾句,但總好過被那位年過半百又囉嗦的圖書館員列入黑名單。該選哪個選項根本是顯而易見的。

Thomas毫不遲疑地調頭回學校。

當他再度走進校園時,裡頭只剩下操場上還有幾盞燈亮著。Thomas很快就找到自己忘在草皮上的小說——幸好沒有被人帶走,外觀看起來也沒有異常——只是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刺鼻的味道忽然飄進他的鼻腔。

雖然他不確定那是菸或其他東西,但他很肯定那味道絕對不該出現在高中校園。

他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情是通知警衛或者任何還在學校裡的師長,然而他的好奇心卻驅使他尋找氣味的源頭。對,或許他會發現一群毒蟲或流浪漢翻進他的學校惹事生非,他也可能因此碰到一些麻煩,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他告訴自己他只是不想打草驚蛇,等他找到確切的地點跟位置後就會去通知警衛。不過他很清楚這些都是屁話,因為他的目的地顯眼到讓人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打算隱藏自己的行蹤。

那群人就在校園最角落的某間化學教室。儘管他們已經壓低自己的音量,吵鬧聲仍然輕易地傳遍安靜的校園。

在Thomas接近以前,他以為自己會看到社會新聞上那種衣衫不整、滿臉鬍渣的男人,他甚至做好逃跑的心理準備。可實際上,他視線範圍內全部都是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他著實鬆了一口氣。

比起不知名的陌生人,他的確寧可看到一群不知死活的高中生偷偷在學校裡開趴。他的意思是,這當然不對,但這已經是所有壞情況中最好的走向了,對吧?

透過窗戶,Thomas看到有人喝著不知道從哪弄來的酒,還有人正抽著菸。到目前為止,這些都在Thomas的接受範圍內。唯一讓Thomas感到不安的,是當其中一個孩子拿出一包看起來像是草的東西,並且準備用教室裡的燒杯燃燒它的時候。

Thomas知道加州是大麻合法的地區之一。但他同樣確定無論如何,那都不是他們這個年紀的學生能取得的東西。

那個男孩長得很高大,一雙形狀特殊的眉毛讓人分不清他的情緒是好是壞。他的臉頰上布滿雀斑,鼻樑堅挺。他有些笨手笨腳地從塑膠袋裡捏了一點點大麻葉擺到攪拌匙上,而旁邊已經有人開始叫囂,彷彿等不及要看他點燃那些草。

就在打火機的火焰碰到大麻前,一個猛烈的開門聲硬是把所有人的歡呼都壓下去。

「嘿!通通不准動!」

Thomas隨著聲音用力扭過頭,目光聚焦在門口的男人身上。淺藍色的制服讓他的身分昭然若揭,Thomas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他——不如說,他每天都會在警衛室見到他——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他的表情讓Thomas也跟著恐慌起來。

他是學校的警衛Jorge。平常他總是用痞痞的微笑面對每一個學生,友好地跟所有人打招呼;但現在他的表情卻彷佛撒旦,好像恨不得要將在場的每個人生吞活剝。他的背後還跟著另一位警衛和還沒回家的老師們。

「幹!」

他的聲音跟模樣讓在場的學生都僵在原地。直到某個男孩大罵了一聲,所有人才像解涷般回過神。教室內的孩子開始大呼小叫,有人打開窗戶翻身跳出教室,有人從另一道門跑出去,也有人因為推擠而跌倒在地,手上的酒瓶摔在地面碎成兩半。

Jorge一個箭步衝進門內,把最靠近他的學生抓住,接著用束帶反綁他的手。他顯然有備而來,因為他的動作很快,快到像是演練過好幾次要怎麼抓這群鬧事的學生。

Thomas看著裡面的騷動愣了好幾秒。直到他們抓住第三個男孩,他的大腦才遲鈍地冒出一句:這是合法的嗎?

但他還來不及得出一個答案,思緒馬上又被經過自己身旁的孩子打亂。有的人臉上充斥著驚恐,也有人依然帶著笑意,好像這只是餘興節目的一環。

「喂!跑啊,菜鳥!」

某個大喊的聲音才剛傳進耳朵裡,一隻突如其來的手臂已經把他往前扯了好幾步。他感覺到自己的重心像是鉛球般被投擲了好幾碼,如果不是他的反應夠敏銳,他的臉大概就跟酒瓶一樣摔在地上了。

「我絕對會把你們這些小王八蛋都抓起來!」

Jorge低沉的嗓音彷彿在Thomas耳邊咆哮般迴盪。

不,不,那並不是錯覺,而是他真的就在Thomas背後。不論距離在哪都已經夠了,夠近了。不知道為什麼,當他意識到這件事情時,他的背後倏然冒出一大片冷汗。

他什麼都沒做,他是無辜的。他只是來拿書,碰巧經過這場不該發生的派對。只要他跟Jorge解釋,一切都會沒事的,他絕對不會用那些東西綁住自己——

在Thomas說服自己以前,他的大腿早已動起來了。

靠,看在上帝的份上,誰會相信這種蠢話?Thomas忍不住在心底狠狠罵了自己一頓。

不論他怎麼保持冷靜,他的恐懼最終還是讓他像個畏罪潛逃的犯人一樣拔腿狂奔。他不得不承認這無關對錯,而是純粹的害怕。他心中那個有點跩的警衛形象已經全數破滅,剩下的只有一頭抓狂的野獸準備將他拆吃入腹。

他只能追著前面的男孩,在校園裡瘋狂奔逃。
 

*   *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視野裡只剩下一個男孩。其他人彷彿被黑暗吞噬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他們兩個還有身後窮追不捨的大人們。

「這裡!」跑在前頭的男孩命令道。

Thomas的大腦已經無法思考。他幾乎是依靠本能般跟著男孩衝進教學大樓,兩個人飛也似地跳上樓梯。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跑這麼快過。或者說,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跑這麼快。如果現在有一個劑量表,他發誓自己的腎上腺素早就超越臨界點。

他的呼吸聲充斥著在他周遭,每一次都像打雷一樣震耳欲聾。他的腦袋開始因為缺氧而暈眩,但是他不敢停。

上三樓後,原本一路直行的男孩突然轉了一個彎。Thomas還來不及反應,身體的慣性已經逼迫他踏上四樓的階梯。

他的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他像是突然迷失方向一樣慌亂,腳步也因為遲疑而慢下來。他聽到Jorge還在背後罵罵咧咧,同時伴隨著好幾個成人的腳步聲。但男孩的消失讓他有些手足無措,他不確定自己該繼續向上還是追隨他的路線往穿堂方向跑。

在他猶豫不決時,一雙手忽然掐住他的肩膀。

「靠!」

Thomas幾乎是用盡全身力量跳起來,只差沒有尖叫。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差點停止,彷彿只差一點點就會暴斃。

「你這個白癡!跟我來!」

男孩的聲音比剛剛小了很多,如同蚊子一樣鑽進他的耳道裡。

Thomas用了一秒鐘才找回自己的認知能力。接著他用另外三秒抓住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不,他不是Jorge,是那個男孩。

靠!他媽的!Thomas只能用髒話掩蓋自己的恐懼。

這個事實讓Thomas安心不少,但忽然的鬆懈同樣讓他的腿軟了幾秒。他分不清臉上的汗水來自於奔跑,還是被男孩嚇出來的冷汗。只是無論哪種,他都沒心思理會。

他們時而往下,時而往上,時而穿過走廊躲進廁所。男孩總有辦法技巧性地避開他們,或者誤導他們往另一個方向跑。

Thomas覺得他們逃了像是一個世紀那麼久。

最後,他們一路跑上屋頂。男孩輕輕地把門掩上,並且帶著Thomas躲到玻璃屋頂的後面。那是為了讓樓下的教室能接收到自然光照而建造的東西,也是空曠的平台上唯一的遮蔽物。

儘管Thomas覺得這不是最好的地點——畢竟躲到屋頂意味著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但他知道男孩已經盡力了,因為他們怎麼繞就是繞不過窮追不捨的警衛。

Thomas瞄了一眼左手腕,距離他們家的晚餐時間已經過了兩小時。他以為自己應該要開始緊張,或許他媽媽正在為他擔心,或許他爸爸準備要報警了。可是,不。比起他的父母,那些持續追在他們後頭的人更讓他恐慌。

現在應該是涼爽的天氣,但Thomas只覺得自己熱到要蒸發。他的汗水不斷從頭髮跟臉頰落下,趴搭趴搭地滴在地板上。他抬起手抹過自己的臉,黏膩又潮濕的觸感讓他皺起眉頭。

他不自覺地用眼角望向身旁的男孩。男孩跟他一樣狼狽,髮際線附近全都是水珠。Thomas知道他是鬧事的學生之一,他也從來沒想過跟這種麻煩人物來往;但或許是經歷過剛剛那一小段,嗯,勉強稱作「同生共死」的追逐戲碼後,男孩看起來反而可靠不少。

他的五官在昏暗的夜空和燈光下模糊不清,Thomas只能從微光的反射裡辨識出他的輪廓。儘管膚色並不明顯,但男孩的確有著一張東方臉孔;細長的眼眶內看不見他的瞳孔,只是Thomas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視線死死地盯著門口。

他的頭髮俐落地貼著腦袋,接近前額的部分叛逆地翹起,宛如抗拒地心引力一樣。或許那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他的人格特質,Thomas想。

「聽著,菜鳥,」男孩的呼吸十分急促,他帶著喘息低聲道,「如果等一下他們上來,我們就繞過這邊溜到門裡。當然最好是沒有任何人來,這樣我們會省事一點。」

Thomas點點頭。他刻意加大腦袋搖晃的幅度,以免對方因為光線不足沒注意到。

男孩的語尾剛結束,唯一的一個出入口馬上發出「砰」的聲響。Thomas的身體用力震了一下。

他看向門口,預期會看到一大群師長列隊歡迎他們。但當他瞇起眼睛,把目光聚焦在一個點上,他唯一看到的人影只有Jorge。

「Jorge、Jorge!」隔了好幾秒,樓梯間傳來一個虛弱的回音,「夠啦、夠啦,我猜他們早就跑出去了!」
  「不可能,我絕對要抓到那兩個小兔崽子!」Jorge對著門內喊了聲,「我知道就差一點點了!」
  「別管他們了,下面還有一大堆孩子!要命,你到底從哪搞來那些束帶?到時後被投訴我可幫不了你!」
  「啐,去你媽的!」Jorge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他往前走幾步,眼神掠過空曠的屋頂。手裡的手電筒胡亂掃過幾個角落,但除了飄浮在空中的灰塵外,他什麼也沒照到。

「Jorge!」
  「噢,閉嘴!」Jorge大聲嚷嚷,「好,很好,那就這樣吧!」

當Thomas看到Jorge轉身離開時,他以為一切就到此為止了。至少在Jorge甩上門前,他還想著自己終於可以回家了。

但是男孩的反應讓他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他的身體在門關上的瞬間動了一下,彷彿想跑出去卻又得抑制住自己,就像誤判槍響而提早動作的田徑選手。

直到門內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男孩才焦急地衝上前。

他伸手抓住門把,奮力地上下壓著它,好像恨不得把它從鐵門上扯下來。但不論他嘗試多少次,把手跟門都沒有移動半吋。

男孩從喉間發出不甘心的嘶吼聲。他洩憤般踹了鐵門一腳,令整個門框都跟著晃動。

「幹!死傢伙!」他大罵。
  「怎麼了?」Thomas跑到他旁邊,一頭霧水。
  「你瞎啦?」他瞪了Thomas一眼,「門鎖上了!」
  「什麼?」
  「這扇門只要關上就會鎖住,白癡!」他又踹了一腳無辜的大門,「Jorge那傢伙絕對是故意的!媽的!」

Thomas睜大眼睛,愣愣地盯著男孩跟門。

就算他腦中設想過再多突發狀況,今天這一切顯然都已經超出他的想像範圍,就像跨越到另個平行宇宙一樣浮誇。他的大腦早在開始逃跑時就停止運轉,更別提現在。

如果他是一台電腦,他很肯定現在自己的畫面會是一片湛藍,上面還會有一個傷心的表情告訴你因為某些問題,它必須重新啟動。

「呃,所以現在該怎麼辦?」
  「誰知道!」男孩又瞪他一次,「其他人大概都被逮了,別指望他們。」

Thomas感覺有個想法正在成形,但他的腦袋還沒反應過來。他雙手插腰,在原地打轉了一陣子。

最後他終於想到自己的手機。

對,手機,他怎麼忘了還有手機?

他振奮地伸手進口袋裡摸索,但無論是他的外套還是牛仔褲,甚至是背包前面,他熟悉的通訊用品都不在那。

該死的。Thomas幾乎是絕望地垂下肩膀。該死的。該死的。

太好了,先是惹上不屬於自己的麻煩,再來是莫名其妙在被鎖在學校屋頂;現在連手機都掉了,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糟?

Thomas覺得自己倒楣透了。

他的雙腿早就瀕臨極限,如果不是依靠僅存的意志力,他根本沒辦法好好走路。但在這些打擊下,他覺得自己連站都站不穩了。

Thomas果斷用背撞上門邊的牆壁,讓身體隨著牆面滑落。

他抬頭看著旁邊的男孩,無奈地開口,「嘿,嗯,我可以跟你借個手機嗎?」
  「什麼?」
  「我的手機掉了,」他聳聳肩膀,「我需要打電話回家。」
  男孩低頭瞥了Thomas一眼,隨手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電話丟給他,「拿去。」
  「謝了。」

Thomas撥通家裡的電話,簡單地告訴父母今天會在同學家過夜——他們當然少不了一頓罵,但他已經無所謂了——他也無暇顧及這個謊到底合不合理,因為他現在想不到更好的說詞去說服他們。

通話結束後,他把手機遞給男孩。男孩接過電話,順勢在他旁邊坐下。

「我們被困住了,對吧?」Thomas望著一片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語般道。
  「不,我還有一個可能可以救我們的人選。」男孩抓著自己的手機,挑眉盯著黑漆漆的畫面,「但我實在不想欠他人情。」
  「我不認為我們有其他選項。」Thomas撇撇嘴。
  「好吧,算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解鎖畫面,迅速地從通訊錄找到一個號碼。電話接通的時候,Thomas隱約可以聽見一個低沉的男音。

「嘿,Alby,是我。」男孩扯開嗓門,「你有沒有興致來學校屋頂一起看夜景啊?」

Thomas差點沒忍住笑。他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對方還有閒情逸致開玩笑。況且,雖然男孩嘴上說得百般不願意,但實際上,從他們的對話來看,Thomas完全不認為他們是什麼水火不容的死對頭。他們聽起來更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

「明天?你要我在這裡吹風吹到明天?」他拔高音量,「你是不是想趁機報復我上次灌你五瓶海尼根的事?」

……呃,好吧。Thomas想了想,把剛剛腦裡的評論改成「認識很久的損友」。

「好啦,好啦,Alby大將軍,你說了算。」男孩翻了一個白眼,「希望明天我不會餓死在這裡。拜!」

接著他掛上電話,隨手把它塞回口袋裡。

男孩吐出一口氣,好像直到現在才終於感受到疲倦。

Thomas側過頭看了他一眼,隨後又收回視線。他的雙腿彎曲在胸前,手掌交握抱住自己的膝蓋。空氣裡瀰漫的沉默隨著時間經過,逐漸醞釀成微妙的尷尬。Thomas只能動動手指,試圖化解這種令人不自在的氣氛。

「所以,」幾分鐘後,男孩率先打破寂靜,「你是哪來的傢伙?」
  「呃?」
  「你怎麼會在那裡?你不是十年級生,對吧?」男孩用眼尾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不,」Thomas答道,「九年級。」
  「什麼?」男孩一臉不可置信,「哪個智障會帶菜鳥來?」
  「準確地說,我沒有參與你們的,嗯,『派對』。」他強調。
  「對,我也不記得看過你這張蠢臉。」男孩毫不留情地批評,「那你逃個屁啊?有病嗎?」
  「你叫我跑的!」Thomas抗議。
  「那你現在從這裡跳下去,現在。」男孩歪著頭,一臉不屑地指著樓頂的圍牆,「跳啊?跳下去我就給你一張乖寶寶貼紙。」
  「狗屁。」Thomas只能送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好像我叫你吃屎你就要吃屎一樣,」男孩痞痞地說,「動點腦筋好嗎,菜鳥。」
  「好吧,我的錯,好嗎?我的錯。」Thomas舉起手,擺出投降的姿勢。

Thomas發誓他這輩子沒見過這麼不可理喻的人。男孩的每一句話都充滿攻擊性,好像他們之間正進行一場辯論比賽,而他巴不得要拿下冠軍。但Thomas從來不是他的對手,更不是他的朋友,他們只是誤打誤撞一起被困在屋頂的陌生人而已。

「好啦、好啦,有點幽默感,菜鳥。」男孩擺擺手,「別像個小孩子一樣。」
  Thomas看了他一眼,「別一直叫我菜鳥。」
  「如果你不是菜鳥,那誰才是?」他無視Thomas的話,用手掌替自己搧風,「你有水嗎?我快渴死了。」

好像我應該要有一樣。Thomas在心底碎念。

但他的背包裡的確還有一瓶水。Thomas扯下自己的包包,從裡面翻出自己的保溫瓶給他。

「謝了。」男孩接過水瓶,不客氣地喝了一大口,「真是豐盛的晚餐。」他調侃道。

Thomas挑挑眉,勉強笑了一下。

「拿去。」男孩把瓶子遞給他,「多喝點,別讓自己乾成骷髏,我可不會復活術。」
  「對,是喔。」Thomas扯開嘴角。他轉開自己的保溫瓶,把裡面剩下的水一飲而盡。
  男孩盯著他喝水的模樣,想到什麼般開口,「你跑得倒是很快。老實說,你是第一個能追上我的人。」他聳起眉毛,用讚賞的語調說,「幹得好,菜鳥。」
  「謝了。」

Thomas愣了一下,但他還是點頭接受對方的稱讚。

男孩的話意外地平衡他剛升起的不滿。他話裡莫名其妙的友善中和了前面那些攻擊性,一時間,Thomas突然不知道該替這個人下什麼註解。他身上充滿各種矛盾——不論是帶著自己逃跑的好意,或者對自己的嘲諷,還有現在的稱許,他好像總是隨自己的心情在轉變對他的態度,也完全不在乎自己會不會因此討厭他。

或者說,他以為自己應該要討厭他的。

Thomas對這個想法有些遲疑。但最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於男孩的舉動並不是那麼反感。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累到不行才會這樣下定論,但他決定暫時先喜歡他。

「好吧,我快累死了。」男孩往旁邊一倒,大剌剌地躺在地上,「反正也沒事情能做,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睡啦。當然,如果你介意我也不會鳥你。」
  「請自便。」Thomas攤開手掌,用服務生的語氣道。

男孩丟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連頰邊的酒窩都冒出來。接著他把手臂當作枕頭靠在上面,側著身體背對Thomas。

Thomas偏過頭盯著他肩膀跟背部的肌肉。它們因為男孩的姿勢擠在一起,就像一座小山丘,結實的模樣讓人不難想像他花了多少時間在運動場上。

Thomas吐出一口氣。

他環顧四周,除了平坦的水泥地板外,視野所及只有頭頂的星星跟明亮的上弦月。他希望自己有基本的天文學知識,至少他現在還能研究它們,可惜他沒有。除了最亮的北極星外,他什麼星座都辨識不出來。

他仰望著星空好半晌。最後,他忽然想起自己背包裡那本反烏托邦小說。

距離他習慣的睡覺時間很還有一大段距離,眼下除了看書外,他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他拉開背包拉鍊,逕自拿出那本引發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   *   *
 

Thomas忘了自己怎麼睡著的。

他只記得隔天醒來時,他的鼻腔跟喉嚨痛得像是被下毒。當然,在這種天氣露宿野外,身上還缺少保暖衣物,就算身體再健康的人都不免會咳個兩聲。

他好不容易睜開眼睛,但眼前黑壓壓的景色讓他以為自己還在作夢。直到大腦勉為其難地動了兩下,他才意識到天色還沒亮。

他敲敲自己的額頭,總算聽到不遠處的男孩正在講電話。清晨的冷風讓Thomas的腦袋無法消化任何一個單字,他只能隱約猜測又是昨天被騷擾的那個男生。

電話結束後,男孩走回門邊,一屁股坐下。

「早安,睡美人。」他說,「你的打呼真的有夠大聲。」
  「屁啦。」

Thomas才剛開口就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他的嗓子聽起來極度沙啞,如同破碎的玻璃混著石子一樣粗糙;他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像被乾燥的柏油路面磨擦過,既破裂又分岔。

老天,他真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他想。

「聽聽你的聲音,」男孩揶揄道,「簡直比惡靈古堡裡的殭屍還破。我都開始懷疑你昨天是不是在派對上偷呼麻。」
  「我沒有。」Thomas揉揉自己的喉嚨,使勁地咳了兩聲。
  「好啦,別激動。」男孩笑了兩聲,「我知道你是個連菸都沒抽過的菜鳥。」
  「閉嘴啦。」Thomas翻了翻白眼。
  「有意見嗎?」男孩撇嘴,「還是你想證明自己胸口有幾根毛?」
  「什麼?」

男孩神秘地笑了一下,偷偷摸摸地從牛仔褲後面拿出一個紙盒。紅白相間的外觀上印有兩匹馬的標誌,中間則簡單寫著品牌名稱。Thomas不用猜都知道那是一盒香菸,即便他沒有買過,但他也知道那是最有名的牌子之一。

「你怎麼——」
  「你再多問一句,我就把它塞到你嘴裡。」男孩搶在他之前開口,「天曉得是哪個喝醉的傢伙給我的。」
  「你抽過了?」Thomas用質疑的眼神望著他。
  「當然不。」男孩答道,「但我不介意試一下。」

語畢,男孩從傾斜的開口裡抽出一根菸,在Thomas能夠反應之前,硬是把它推進他嘴裡。Thomas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混著菸草跟尼古丁的味道就先竄進他的鼻腔內。

實際上,香菸本身的氣味還不算太糟,但他不敢保證點燃後會是什麼狀況。

Thomas還在猶豫要不要讓事情繼續發生,男孩已經往下一步邁進。他掏出一個打火機,「啪」地替Thomas點著菸頭。他楞楞地看著橘紅色的火光在眼前逐漸擴大,燒過的地方慢慢形成菸灰。

幾乎是同一時間,Thomas終於做出決定。

他很快地把菸從嘴裡抽出來,捏著它伸長手臂,讓手裡的東西離自己遠到不能再遠。

「咳、咳!」Thomas覺得喉頭一陣不舒服,「噢,老天,我放棄。」
  「你連吸都沒吸到,菜鳥。」男孩嘲笑道。他興致盎然地看Thomas因為嗆辣的味道而皺起眉頭,好像這一切都是一場惡作劇。

不,不是好像。或許他真的只是在惡作劇。Thomas猜想。

「拿來。」男孩隨意拿走他手中的菸,一把塞進自己嘴裡,「早就猜到你連毛都沒長齊了。」

他用食指跟中指夾著菸屁股,彷彿在模仿某個好萊塢演員。只是當他深吸一口氣,準備體驗所謂成人的味道時——

「咳、咳咳!」

男孩用著光速般的動作把嘴裡的香菸吐在地上。他用手掌遮住嘴巴,試圖抑制自己的咳嗽聲,但化學物質黏附在支氣管的刺激還是讓他咳到彎起腰。他的自信在瞬間消失殆盡,彷彿連同地上的菸灰一起隨風飄散。

「咳、你他媽的——」
  「哈哈哈哈哈。」Thomas忍不住笑出聲。

他的眼睛被笑容擠成一條線,整排乾淨的牙齒也順勢露出。他知道自己有點幸災樂禍,但是在經歷過男孩各種冷嘲熱諷之後,他想不到更委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情。

「真不敢想像你們昨天還想抽大麻。」Thomas調侃。
  「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扯爛你的嘴。」男孩調整自己的呼吸,惡狠狠地威脅。他送給Thomas一個大大的白眼,逕自走到屋頂的圍牆邊。

他凝視著那堵牆。隨後他用雙手撐起身體,硬是跨越那面超過他半個身體高的圍牆。他背對Thomas,就像一隻賭氣的貓。

在他坐定後,Thomsa聳聳肩膀,跟著走到圍牆邊。

他其實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知道自己有除了圍牆外的其他選擇,例如把那本的小說看完,或者蹲在門邊等待救兵。

但也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經在腦中形成某種暗示,他總覺得自己應該要跟在男孩旁邊,即使他們什麼都沒有要做。

當他交疊手臂趴在圍牆上時,遠方的天空終於開始泛白。

宛如黑洞的夜幕逐漸變成深藍色,由建築物形成的天際線裡隱約透著純白的微光。橫跨在兩者間的則是天堂般的金。

破曉前的夜景就像一幅渲染得恰到好處的水彩畫,即使橫跨了幾個色相,每一寸天空依然漸層出溫柔又細膩的顏色。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上帝,他相信這就是祂贈與世界的祝福之一。

Thomas從來沒見過日出。

更讓他意外的是,他沒想過人生中第一次看見這個景象,會是在這麼荒謬的情況下。但即使如此,他的心情卻沒有任何戲謔或不滿。

Thomas完全沒有力氣去擁抱那種情緒,他只覺得自己無比平靜。

不如說,有誰看到這幅景色後還能被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干擾?它簡直比任何心靈或宗教儀式還有用,Thomas打趣地想。

當第一道日光照在他臉上時,他下意識地伸手擋在眼前。儘管拂曉時的太陽不如想像中溫暖,但他的光芒依然刺眼。

「嘿。」

男孩突然喊了一聲。

「嗯?」Thomas轉過頭。
  「你叫什麼名字,菜鳥?」男孩望著遠方,視線似乎沒聚焦。
  「Thomas。」他說。
  「Thomas。」男孩覆誦。接著他終於吐出自己的名字。「Minho。」
  「好吧,很高興認識你?」Thomas歪著頭,「Minho?」
  Minho扯開嘴角,「我發誓你會後悔說出這句話。」

Thomas呆滯兩秒,有些不解。但Minho沒有多做解釋。他挑著眉,看好戲般瞥了Thomas一眼。

晨光打在他的臉上,把他唇邊那抹促狹的微笑照得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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