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的每一天。

　　有時候Thomas會希望加州能多點陰天。

　　出生在這樣晴朗的美國西岸，陽光幾乎是他生活的標準備配。就像曾經有一首歌唱著「南加州從不下雨」，把人生的落魄跟失意譜成一曲太過輕快的鄉村歌謠。

　　Thomas是聽著這首歌長大的。儘管他見識過加州的雨季，但這裡的日照總是能曬乾關於雨天的記憶，讓它蒸發在溫暖的晴天裡。

　　他打從心底愛著加州跟屬於它的陽光。

　　但現在，Thomas看著眼前排隊的人潮，再看看頭頂上的大太陽，他突然動搖了。他抬起手，用襯衫袖子擦了擦頭上薄薄的汗水。

　　Thomas並不是個擅長等待的人。他的行動力常常催促他往前跑，或著往下一個階段邁進。他討厭枯等的焦慮還有什麼事都不能做的無能為力，也討厭那樣浪費時間。

　　所以他很少排隊。因為在他的觀念裡，不論是食衣住行，永遠都有替代方案。他不是活在某個什麼都沒有的鄉村，這是一個過幾個街口就有一間餐廳，再遠一點就有購物商場的城市。就算不能在別的地方找到一模一樣的東西，總能找到相似的商品。

　　但這個絕對是例外。

　　Thomas直直盯著眼前的餐車，有些固執地在心底辯解。

　　在大樓林立的商業區，它的存在顯得有些突兀，好像在整齊劃一的方形中突然出現一個脫離常軌的多邊形。白色的車身勉強讓它像是這裡的一份子，但上頭的圖案卻讓單調的街景多了一點叛逆。

　　車子上簡單粗暴地畫著一個韓國國旗。紅色跟藍色的顏料交纏成一個圓形，圓周不規則地留下筆刷的痕跡。圓形的旁邊用黑色顏料在四個角落畫上幾條黑線，邊緣的分岔率性的仿佛那只是心血來潮的裝飾。

　　上面沒有任何一個字母，但沒有人會懷疑它賣的是什麼。

　　Thomas不是沒有吃過韓式料理，他也很少對這類異國口味有什麼偏好，但這台餐車卻意外正中他的好球帶。他知道那個味道可能沒有那麼道地──畢竟韓國人通常不會把烤肉放在漢堡裡吧──不過他寧可把這個稱作「入境隨俗」。

　　另一個吸引他消費的理由是人。

　　Thomas在餐車來到這個都市叢林的第一天就注意到它了，而他還是那天第一個顧客。有趣的是，他並沒有預期這個食物美味與否，他買的理由只是因為其他店都被飢餓的上班族攻佔了。

　　所以當那個有著亞洲臉孔的老闆恭喜他成為第一個客人，並且招待他一份韓式炸雞的時候，Thomas只覺得好笑。

　　後來的好幾天裡，Thomas陸陸續續吃遍菜單上每一道料理。雖然餐車並不是每天都會出現，但只要他停在Thomas公司附近，他那天就不用考慮要吃什麼了。

　　直到有天對方揶揄地丟出一句「怎麼又是你啊」，Thomas才意識到他已經把每一樣東西都吃過一輪了。

　　「這是對忠實顧客該有的態度嗎？」Thomas有些無奈。
　　「你讓我覺得自己被跟蹤，Thomas。」亞洲男生扯開痞痞的笑容，隨手丟給他一瓶香蕉牛奶，「拿去。」
　　「哇喔！」Thomas有些措手不及地接住那瓶鋁箔包裝飲料，「我真的懷疑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成本』，Minho。」
　　「你要我展現對『忠實顧客』的尊敬，那就是了。」他刻意強調，「滿意了吧？」

　　經過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他們也不免俗地交換過幾個話題和名字。某種程度上，Thomas覺得他們可能可以稱得上是半個朋友。至少Minho對待他的態度早就不是一個服務業該有的樣子──他的意思是，不會有人用那種挖苦的語氣跟顧客說話，更別提「抱怨」客人再度上門。

　　雖然Thomas也必須承認，認識Minho越久，他那張嘴就越讓人吃不消。他不知道Minho哪來的自信認為自己可以這樣對他說話，但Thomas選擇把那些對話當成是一種友好的證明。

　　沒錯，有時候他也覺得Minho的話有點太尖銳了，但那大概就是Minho的特色吧？Thomas不確定地想。

　　所以除了食物，Thomas追著餐車跑的理由還多了「人」。再更精準一點說，是「Minho」。這個城市不是沒有其他友善或熱情的店員，但某些時刻裡，Thomas會覺得他們的笑容有些制式，仿佛那只是一種商業考量下的表情。

　　雖然Minho的嘴巴不是那麼討喜，Thomas思考著，但至少真誠。

　　他在公司裡已經看過夠多虛情假意，也深刻體會到該怎麼跟討厭的客戶虛與委蛇。所以在屬於他的短暫私人時間裡，他寧可聽到有人用「滾」代替「再見」、用「楞頭」代替「兄弟」，也不想再去猜測別人的「感激不盡」背後是不是意味著「你這個白癡」。

　　只是在Thomas好不容易晉升為常客後，Minho的生意也跟著熱絡起來了。多虧發達的社群網站，Thomas的午餐時間在短短的幾個禮拜中變得越來越競爭了。

　　直到今天，他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是來買午餐，還是在跟其他同業搶客戶。尤其是眼前的人們不斷拿起手機拍照打卡發推特時，Thomas都有一股想翻白眼的衝動。

　　當他第三次擦去額頭上的汗時，排隊的人龍才終於短到讓他能看見餐車的窗口。

　　Thomas看向裡頭的Minho。他的動作迅速、確實，毫不拖泥帶水，就像訓練有素的軍人。他俐落地用鍋鏟把海鮮煎餅翻了一面，金黃色的表皮在鐵板上散發著麵粉的焦香；他的另一隻手在同一時間按掉剛好響起的計時器，順手把炸雞從油鍋裡撈起。而Minho的視線甚至沒有在油鍋上，好像那些動作只是出於本能。

　　Thomas曾經看過《五星主廚快餐車》，在他的記憶裡，男主角得要跟朋友還有兒子合作才能完成一份令人垂涎欲滴的古巴三明治，最後連老婆都要負責點餐跟收銀才能應付飢腸轆轆的客人。

　　但是他從不懷疑Minho有沒有能力勝任所有事情。Thomas知道他把每一樣食材、調味料都按照一定的順序擺放位置，所以他從來不需要「找」什麼東西，因為他的手永遠比他的大腦更快。

　　如果從點餐到上菜是一段彎曲的路程，Minho絕對能找到每一條捷徑，並且用最快的速度到達終點。

　　就在Minho替Thomas前面一個客人結完帳，Minho才總算意識到他的存在般挑了一下眉頭。

　　「哈囉，」他用毛巾隨手擦去流理台邊緣的水漬，接著雙手撐在鐵板檯面看著Thomas，「我想你也該來了。」
　　「嗨。」Thomas扯開一個微笑，「嗯，我要一個──」
　　「等等，停！」就在他準備點餐時，Minho突然強硬地打斷所有對話。他的語氣上揚，聽起來有些興奮，「知道嗎，Thomas，今天是你的幸運日。」
　　「呃？」
　　「試試這個東西。」他邊說邊從Thomas看不到的角落裡拿出一個保鮮盒，隨意遞給Thomas。
　　「什麼？」Thomas接過透明的玻璃容器，舉在眼前左右看了看，「塔可餅？」
　　「對，那就是你今天的午餐。」Minho揮了揮手，「好啦，別擋路，下一位。」
　　Thomas忍不住失笑，「我以為我是客人，不是白老鼠。」
　　「別當個挑剔的討厭鬼。」Minho回給他一個挑釁的笑容，大言不慚地說，「感謝我請你吃飯，所以你欠我一次。不客氣。」
　　「認真的嗎？」Thomas哭笑不得地望著Minho。
　　「我看起來像是開玩笑嗎？」Minho收起笑容，試圖讓表情看起來嚴肅一點，「心懷感激地收下，然後滾去旁邊吧。」
　　「好。隨你怎麼說吧。」Thomas笑著搖搖頭，拿著保鮮盒朝旁邊的長椅走去。

　　他隨手拍了拍椅子，做做樣子似的把灰塵拍走。接著他坐下來打開盒子，眼睛直直盯著裡頭的兩個塔可餅。

　　在Thomas的記憶裡，這種墨西哥塔可餅通常都包含了香辣的絞肉、生菜、乳酪絲還有酸奶油，不過他手上這盒顯然不是那樣的東西。

　　他抓起其中一個，溫熱的餅皮裡放的是炒過的牛肉片，疊在上面的除了洋蔥丁跟高麗菜絲外，還有韓式料理不可或缺的招牌泡菜。酸奶油依然均勻地覆蓋在所有配料上，只是多了一些切碎的海苔絲。

　　另一個塔可餅的內容物跟手上的差不多，差別只是牛肉片換成了浸滿蜂蜜醬料的炸雞。

　　看起來實在怪透了。Thomas遲疑地想。

　　不過他還是願意給這個東西一個機會，除了他姑且相信Minho的品味外，他也沒有其他午餐的選擇了。

　　他有些粗魯地張大嘴，一口咬下手裡的塔可餅。最先傳到舌頭的是泡菜的辣味，緊跟在後面的是牛肉的香氣，還有醃漬醬料的辛香。正當Thomas覺得口腔快被辣椒麻痺的時候，清爽的生菜跟酸奶油適時地緩和了這些微小的痛覺。

　　雖然這道料理比以前的都還要刺激一點，Thomas還是很訝異醬汁跟配料之間可以調和得這麼融洽，好像它們注定要在一起。

　　他三兩下吃掉手裡的塔可餅，用手背抹掉嘴角的醬料。當他準備拿起第二個的時候，微弱的騷動聲從前方竄進他的耳裡。

　　Thomas抬頭看向餐車。Minho不知道對著排隊的人龍說了什麼，但聚集的人潮突然像是沙子般散去。從他們無奈的表情來看，Thomas不用猜都知道是餐點提早賣完了。

　　他盯著Minho替最後一組客人結完帳，然後隨興地把點餐窗口關起來，再掛上一個「休息中」的告示牌。在Thomas吃起第二個塔可餅的時候，Minho從後車廂跳出來，耍帥般用力關上車門。「砰」的聲音讓不少路人都回頭看了餐車一眼。

　　然後他往Thomas的位置走來。Thomas一邊咀嚼一邊看著那個亞洲臉孔的男人離自己越來越近，直到他在自己身邊坐下。

　　「該死的人。」Minho問都沒問就坐在Thomas旁邊。他的手臂掛在椅背上，右腿率性地跨在左膝上。
　　「從沒見過對客人這麼沒禮貌的老闆。」Thomas咬著嘴裡的肉，口齒不清地吐槽。
　　「我下班了好嗎？我想我還有在私人時間抱怨的自由。」Minho回嘴道。
　　「是、是。」Thomas敷衍地應了兩聲。

　　正當他準備把最後一半塔可餅解決的時候，突如其來的震動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伸手從長褲口袋掏出手機，但緊繃的布料讓手機卡在裡面動彈不得。Thomas只能挪動身體，準備再試一次──

　　啪搭。

　　一個極小的水聲隨著濕漉漉的觸感傳進他的大腦。

　　Thomas先是看向自己空蕩蕩的左手，然後才低頭盯著原本應該在手上，現在卻躺在他腹部的塔可餅。

　　鮮紅色的醬料把白色的襯衫染成一幅水彩畫，一路從胸口來到皮帶。原本包裹在餅皮裡的炸雞掉到水泥地上，剩下的泡菜跟生菜則散落在他身上。黏稠的酸奶油則像擠過頭的顏料一樣沾在黑色西裝褲上。

　　「喔，老天！」Thomas哀號，聲音有點太大。他瞪大眼睛，看著身上一片狼藉。
　　「搞屁啊，Thomas？」意料外的突發狀況讓Minho跟著愣了一下，好幾秒後他才終於回神，「你是小學生嗎？」
　　「這是意外，我不──」
　　「閉嘴，不要動。」Minho打斷他，「我去拿毛巾。」

　　Thomas閉上嘴，看著Minho從椅子上蹦跳起來，兩三步跑回餐車裡面。他捏起被咬到剩一半的餅皮丟進玻璃盒裡，接著是切碎的生菜絲和泡菜。黏膩的濕涼感讓Thomas感到一陣雞皮疙瘩，滲進指甲縫的醬料也讓他的手指看起來糟透了。

　　在他站起來想要抖掉太細碎的菜渣時，Minho也剛好回來。

　　「拿去。」他把手裡的毛巾往Thomas臉上一甩。
　　「謝了。」Thomas及時接住，用濕毛巾擦掉身上的醬汁。儘管這樣做根本於事無補，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至少毛巾帶走了一些紅色辣醬，他的襯衫看起來才不會那麼慘烈。
　　「你看起來真是一團亂。」Mino雙手抱胸，語帶不屑。
　　「抱歉。」Thomas幾乎是反射般地道歉。
　　「你打算怎麼辦？」Minho抬起下巴，示意Thomas看看自己的上衣，「別告訴我你想要這樣回去上班。」
　　「呃，我不知道。」Thomas攤開手，有些無奈。他轉動手腕看了一下手錶，「我等一下有個會議，我猜我沒有時間去買件新襯衫。」
　　「真是蠢斃了。」Minho送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跟我來。」
　　「什麼？」
　　「我知道你沒聾。」Minho連頭都沒回，逕自往前走。

　　Thomas猶豫了一下。最後他環顧四周，滿地的殘渣讓他的處境除了狼狽外沒有第二個形容詞，更別提他的衣服。他像是洩氣的皮球般垂下肩膀，跟著Minho的腳步走向餐車。

　　當他抵達車子旁，Minho的上半身正卡在副駕駛座裡面。Thomas可以聽見塑膠袋跟紙袋被翻來弄去的聲音，顯然Minho正在找東西。

　　「啊哈！」Minho的聲音被悶在車子裡，但Thomas還是聽到了，「真沒想到這東西還有用到的一天。」

　　他還來不及開口問，Minho突然往後退出車門，差點撞上貼得太近的Thomas。他往右邊挪了一步，剛好看到Minho直起腰，臉帶得意地拿出一件白色的襯衫。

　　「你欠我第二次，Thomas。」Minho用指尖拎著那件薄薄的上衣，嘴角扯開一個揶揄的笑。
　　「什麼？」
　　「什麼『什麼』？」Thomas的問句讓Minho臉上沾沾自喜的表情退了一些。他用看白癡般的表情，皺起眉毛開口，「換衣服啊。」
　　「呃？為什麼你車上──」
　　「你非得在這個時候好奇心噴發嗎？」Minho把衣服推給他，然後走到車尾打開後車廂，「我是不在意你要怎麼浪費時間啦，要開會的人可不是我。」

　　Thomas又看了眼自己的手錶，距離開會時間只剩下二十分鐘，而他還得留時間趕回辦公室。

　　他真的沒有太多選項可以選擇，對吧？Thomas抓著手上的衣服，一邊自嘲一邊踏進餐車裡面。

　　第一個撲向Thomas的東西是味道。車子裡充斥著大量食物的氣味，還有沒清理過的油煙味。流理台上放著沒用完的食材，水槽裡面則堆著Minho來不及清洗的廚具。整體來說雖然稱不上乾淨，但以廚房來說也算整齊了。

　　不過Thomas沒有太多時間繼續打量這個空間。他用最快的速度脫下身上那件襯衫，然後換上Minho的──穿上之前，他還先確定過那件衣服沒有泛黃或奇怪的霉味。

　　Minho的襯衫比他想像得還合身。雖然他的體型跟Minho相去不遠，但Thomas總是覺得Minho的肩膀看起來比自己寬厚一點。或許它放在這裡的理由就是因為穿不下吧？他無聊地推測。

　　「叩叩叩。」當Thomas準備好要開門時，Minho已經先他一步敲打車身，「你快要趕不上舞會了，仙杜瑞拉。」
　　「閉嘴，神仙教母。」Thomas笑著跳出餐車，順著Minho的話回應。
　　「需不需要南瓜馬車啊？」Minho拍拍車子，好像他真的打算送Thomas一程，「你的神仙教母今天剛好有空。」
　　「不用，謝了。」Thomas瞥了他一眼，「我明天把衣服還你。」
　　「等你活著離開會議室再跟我談明天，」Minho慢慢走回駕駛座，「再說，我不一定有空。」
　　「好吧。」Thomas聳聳肩膀，「無論如何，謝啦。」
　　「我一向都是顧客至上。」Minho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太過燦爛的笑容。他翻身上車，然後啟動引擎。
　　「狗屁。」Thomas不以為然地笑了。

　　他看著Minho把車子開上柏油路，接著才轉頭走向左手邊的街角。

　　＊　　　＊　　　＊

　　隔天中午，Thomas一如往常地在準備在附近找東西吃。唯一跟平時不一樣的，是他手上多了一個裝著襯衫的提袋。

　　實際上，Thomas不確定Minho會不會出現。因為Minho通常都會用餐車的推特公布營業時間，只有極少數時間裡他會來個快閃或驚喜。但是今天，Thomas再次更新自己的推特，上面一則新消息都沒有。

　　他不死心地左右張望，期待看到那台熟悉的餐車進入自己的視線範圍內。但是五分鐘過去，經過他眼前的只有一般小客車和腳踏車。

　　看來Minho說的「不一定有空」不是隨口說說的。Thomas挑了挑眉，決定帶著那件乾淨的衣服找個地方隨便吃點什麼。

　　在他準備離開時，一股力量突然把自己往前推。來自肩膀的作用力讓他的身體往前傾倒，Thomas無法控制地踉蹌一兩步，差點把手上的袋子甩出去。

　　「搞什麼啊？」他直覺地大罵。
　　「哇喔，冷靜點，Thomas。」

　　那個吊兒啷噹的聲音讓Thomas愣了一下。他站穩身體往後一看，一張熟悉的亞洲臉孔隨即出現在自己眼前，嘴角還掛著Thomas最受不了，有點玩世不恭的微笑。

　　「我以為你今天沒營業，Minho。」當他認知到突襲他的人是Minho後，Thomas決定勉強忽略心裡那股不滿跟翻白眼的衝動。因為當你面對的人Minho，任何抗議都是徒勞無功的。
　　「的確沒有營業，」Minho攤開手，「你有看到我的餐車嗎？」
　　「所以你是來拿襯衫的？」
　　「誰會為了那種東西犧牲自己美好的休假？」彷彿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般，Minho撇撇嘴角，不以為意。

　　Thomas只能給他一個微妙的表情，不予置評。

　　「好啦、好啦，算你對一半，」Minho勾起嘴角。他晃晃手上的紙袋，愉快地聽到它發出紙質摩擦聲。「技術上來說，我是來外送的。」
　　「給誰？」Thomas困惑。
　　「『給誰』？天啊。」Minho仰頭，好像Thomas說了一個超級糟糕的笑話，「我旁邊還有其他活人嗎，Thomas？」

　　Thomas很快就意識到Minho的意思。他只能尷尬地「噢」了兩聲。

　　「來吧。」Minho一把將Thomas手上裝著衣服的袋子搶走，再把紙袋塞到Thomas手上，動作俐落地不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他甚至沒有詢問Thomas的意見就自顧自地走向旁邊的長椅。

　　有時候，Thomas覺得Minho的自信來得莫名其妙。他總是預設自己會接受他釋出的，嗯，勉強稱之為善意，好像他替自己做了一個完美的選擇，而Thomas只要被動地接受就好。

　　他以為自己應該要排斥這種人或行為，但是Minho的話裡總有某種東西可以中和掉那股讓人不舒服的感覺。通常Thomas會說那是種特色，但就算他再怎麼迴避，他都不得不承認那是Minho的個人魅力。

　　所以實際上，他真的沒什麼好選擇的。在看到Minho坐上長椅後，Thomas搖搖頭，順勢坐在他旁邊。

　　他打開那個快被Minho捏爛的袋子，「所以，今天有什麼？」
　　「韓式飯捲。」Minho比他更快把手伸進去，從裡頭掏出一袋能量飲料大口吸了起來，塑膠的包裝在他手心裡被捏成奇怪的樣子。
　　「看起來──」Thomas拿出他今天的午餐仔細端詳，但是還沒來得及評論就被打斷。
　　「如果我聽到任何關於『壽司』的事情，我立刻讓你去見上帝。」Minho似乎早就猜到他想說什麼，他用眼尾瞥了Thomas一眼，警告意味濃厚。
　　「我是說，看起來很好吃。」Thomas露出尷尬但不失禮貌的微笑，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不只是看起來，吃起來也很好吃。」Minho挑了挑眉毛，似乎對Thomas語氣裡的轉折很滿意。
　　Thomas咳了兩下，略帶笨拙地拆開包裝，「所以，你今天到底來幹什麼？」
　　「怎樣？你的好奇心又發作了嗎？」Minho哈哈笑了兩聲，但他還是回答了Thomas的問句，「當然是來看看你們這些可憐的傢伙啊。」
　　「什麼意思？」Thomas望著Minho，一口咬下手裡的飯捲。
　　「字面上的意思。」他把手肘壓在大腿上，手掌撐住自己的下巴，「看看你自己，Thomas。看看你周圍，可憐蟲。」
　　「呃？」
　　「我以前在這裡上班。」Minho隨手比了比後面的金融大樓。

　　Thomas不用回頭都知道他們背後的建築物是什麼，那是全球知名的銀行跟金融機構，甚至Thomas自己用的就是他們的信用卡。

　　「哇喔。」他忍不住發出讚嘆的聲音。
　　「沒什麼好『哇喔』的，」Minho哼了一聲，「我告訴你，一切都糟透了。尤其你爬得越高，狗屎就越多。」
　　「可以想像。」Thomas吞下嘴裡的食物，接著又再咬一口。
　　「我早就該走了。真不敢相信我浪費了五年在那些垃圾上。」Minho直起身體，吐出一口氣。

　　Thomas只能點頭。

　　「他們讓我覺得自己被困在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Minho瞪了那棟建築物一眼，「所謂的知名企業都是屁，記住我的話。」
　　「所以你離職了。」Thomas試著扮演一個襯職的聽眾，只差沒有買爆米花。幸好他還有飯捲。
　　「不，是我開除他們。」Minho咧嘴一笑。「我的投資很順利，所以還有點錢可以買輛小車。菜單也早就規劃好了，只差跟他們大吵一架我就自由了。」他邊說邊比劃著，好像對自己的決定十分得意。

　　Thomas有些訝異地挑起眉頭。

　　「你真該看看我把資料砸在那群白癡臉上的情景，」Minho笑得瞇起眼睛，「那是我人生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之一。」
　　「不，那聽起來像場災難。」Thomas完全可以想像當時的氣氛有多火爆，特別是當Minho的嘴火力全開的時候。
　　「那天下午我就去付餐車的訂金了。」Minho不理他。他向後一躺，用力靠在椅背上，「你問我車上怎麼會有襯衫，因為那是我整理車子的時候脫在上面的。」
　　「噁，」Thomas忍不住發出了一個噁心的聲音，「沒有洗過？」
　　「別把你的衛生習慣套用在我身上，」Minho送給他一個白眼，「我洗車的時候順便洗過了，好嗎？」
　　「好、好。」Thomas把最後一口午餐送進嘴裡，「但是餐車也沒有比較輕鬆，對吧？」
　　「我每天都累得跟狗一樣。」Minho說，「不過最重要的就是自由，就像現在。我可以在這裡耗掉一個下午，而你得乖乖回去上班。」

　　Thomas聳聳肩膀，有些無奈。

　　「你的樣子總是在提醒我以前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庸庸碌碌的蠢蛋，原地踏步的菜鳥，沒有自由的囚犯。」Minho一口氣數落了好幾句，Thomas完全可以從他的話語中感受到他的怨憤。
　　「說真的，」Minho頓了一下，「你真的覺得這是你要的人生嗎，Thomas？」
　　「不是最理想，但也不是最糟的那種。」Thomas給出了一個不過不失的答案。他想了想，反問道，「那你呢？你又打算持續這樣的生活到什麼時候？」
　　「到我開店啊。」Minho理所當然地說，「等到一切穩定，我就要讓員工自生自滅，然後開著餐車玩遍美國。」
　　「你不可能這樣做，」Thomas笑了一下，「你至少會找個人，例如店長或合夥人，替你看著你的店。」
　　「我的老天，我怎麼沒想到這個辦法呢，」Minho用浮誇的音調語帶嘲諷地說道，「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噢，拜託。」他撇撇嘴。
　　「如果你有合適的人選，隨時歡迎你聯絡我。」Minho用小拇指在耳朵裡轉了轉，「當然，你要毛遂自薦我也不反對。」
　　「我？你在開玩笑嗎？」Thomas哭笑不得地說。
　　「我當然是認真的。」Minho扯開嘴角，露出他一貫痞痞的笑容。

　　Thomas很難從他眼底的笑意分辨他有幾成的誠懇，又有幾成只是在開他玩笑。因為Minho總是能用真誠的樣子講屁話，再用輕浮的語氣說真話。

　　「你不怕我砸了你的招牌？」
　　「那我就會把你做成今日特餐。」Minho幾乎是反射性地丟出威脅，而Thomas完全不懷疑他會不會那樣做。

　　如果真的搞砸了，Minho一定會殺了他。Thomas在心底暗笑。

　　「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他的目光離開Minho，轉向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上班族，「什麼人會隨便邀請一個陌生人跟自己合夥啊？」
　　「原來我在你心底只是個陌生人，」Minho刻意用受傷的語氣說，「你讓我太難過了，Thomas。」
　　「拜託，你知道我的疑問很合理。」Thomas終於按耐不住朝Minho翻了一個白眼。
　　「反正什麼人都值得一試。」Minho一臉無所謂，「如果真的不行，我會記得把你丟進封鎖名單內，確保你沒辦法求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絕對不會做那種事情。」
　　「誰知道？」Minho扭動脖子，舒展自己僵硬的肌肉。接著他站起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總之，我現在還缺一個二廚。在找到人之前，你永遠都有機會。」
　　「是喔。」Thomas揚起嘴角，不以為意。
　　「有需要就在推特留言。不用太感謝我。」Minho把垃圾通通塞進紙袋裡，隨手將它們跟自己的襯衫拎起。接著他轉身，邁開步伐，「回去上班吧，可憐蟲。」
　　「拜。」Thomas只是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直到Minho的背影被熙來攘往的人群淹沒，Thomas才收回自己的視線。他從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機，重新更新自己的推特，然後不是那麼意外地看到Minho在幾秒鐘前更新了明天的營業時間跟地點。

　　雖然Minho的提議聽起來荒謬至極，但是他的話裡總是有什麼東西能讓那些話聽起來很像一回事。就像Thomas說過的，那大概是屬於Minho的魅力。

　　儘管他前面那些話都無法說服Thomas冒這個風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Thomas並不打算現在就拒絕這個提案。或許未來的哪天，當自己開始厭倦這樣的日子時，Minho口中的未來也未嘗不值得一試。

　　況且，他的確滿喜歡Minho這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