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的每一天。

　　Thomas以為自己會喜歡小孩。

　　他從以前就喜歡親戚的孩子，尤其是自己十三歲的表弟。他有一頭捲翹的短髮、圓潤的臉頰、胖嘟嘟的身體，他有點聒噪，但是他聰明又親切。如果在他身後加上一對翅膀，Thomas相信任何人都會認為他是藝術畫作中的愛神邱比特。

　　可是直到他遇見真正的「兒童」，他才知道事情不是自己認為的那樣──遠遠不同。

　　「他媽的，」Minho發出今天第三次哀嚎。他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粗暴地踢著桌腳，「我願意出一百塊錢，拜託誰讓那該死的小鬼閉嘴。」
　　「太大聲了，Minho。」Thomas提醒。
　　「你真的以為那傢伙聽得到我的話？」Minho挑眉，「他如果聽得見我說的任何一句話，他早該在半個小時前就閉上那張爛嘴。」
　　「如果你願意以身作則閉上嘴，我想這裡在半個小時前就會安靜下來了。」一個帶著腔調的聲音突然從他們兩個背後響起。

　　Thomas不用轉頭就知道那個優雅的男音屬於誰，整個警局只有一個人擁有這種突兀的英國腔。他回頭看向聲音來源，然後毫無意外地看到Newt雙手抱胸斜站在那裡。

　　「你顯然不適合當個褓姆，嗯？」Minho瞥了他一眼，然後他扯開一個調侃的微笑，「希望你跟Alby沒有打算領養小孩。你已經夠糟了，更別提Alby那臭脾氣，老天，光是想像就是一場災難。」
　　「說得好像你有豐富的育兒經驗一樣。」Newt不以為然地看了Minho一眼，「或許你可以分享有多少女孩是你的受害人。」
　　「肯定比你們更好。」Minho晃著腦袋說。
　　「很好，那現在就換你們兩個去。」Newt朝他翻了一個白眼，「Alby叫你們快點滾過去。」
　　「搞屁？」Thomas正想發問，Minho卻早他一步發難，「他可不是我上司。」
　　「你怎麼說，Tommy？」Newt不理Minho，他把視線投向Thomas。
　　「沒有任何人來找他嗎？」Thomas問，「或者他有說任何關於他父母的事情？他住哪裡之類的？」
　　「如果你可以從那歇斯底里的孩子身上找到什麼答案，我會非常感謝你，」Newt從鼻子吐出一口氣，「現在，他是你們的了。」

　　Newt的話讓Thomas皺起眉頭。

　　從那個走失的孩子被路人帶進警局已經超過半個小時，但是這段時間裡沒有任何人到警局來認領那個孩子，而那個看上去只有兩、三歲的孩子除了哭鬧外什麼也沒有透露。他的哭泣聲並沒有他們渲染得那麼可怕，至少Thomas不這麼認為，但是斷斷續續的聲響仍然令人頭疼。

　　「狗屁，我不幹。」Minho反駁。
　　「誰管你幹不幹，他媽的給我滾過去就對了。」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你怎麼不去找那幾個女人？」Minho看向出現在他們旁邊的Alby，「趕著過兩人世界趕到腦袋進水了嗎？」
　　「張開你的小眼睛看一看四周，」Alby哼了一口聲，「如果可以找到任何一個女人，誰要找你們兩個白癡。」
　　「就是這樣。」Newt附和。他轉頭望著Thomas，扯扯自己的嘴角，「我想你也不忍心，對吧，Tommy？如果有需要，休息室的冰箱裡還有些牛奶。」
　　「祝你們好運。」Alby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在Alby說完話的那瞬間就轉身離開，而Newt也理所當然地跟在他後面。Minho的嘴巴張開了一半，但是最後他什麼也來不及說。不過從他的嘴型推斷，Thomas完全可以想像他打算說哪些話。

　　「該死的。」Minho不屑地說。
　　「去看看吧。」Thomas用大拇指比了比休息室的方向。

　　Thomas知道Minho一點都不想過去，所以他也不期待Minho會回答自己，他只是自顧自地踏出步伐走向休息室。在他走了幾步後，他聽到Minho不甘願的腳步聲出現在背後。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警局休息室通常都是打開的，因為總是有許多人會在那裡進出，但是當Thomas到達時它難得緊閉起來了，好像此刻裡面關著什麼洪水猛獸。Thomas把耳朵靠近門板，不過他什麼都沒聽到。

　　他習慣性地敲了敲門，但是從門縫溢出來的只有一陣沉默。他小心翼翼地壓下門把，把頭探進門縫裡。

　　簡單的沙發椅上坐著一個小男孩。他的眼睛因為眼淚而紅腫不堪，鼻頭跟臉頰也因為過度哭鬧而發紅，更別提在他臉上漫延的鼻涕跟眼淚。他不斷用袖子塗抹自己的臉，Thomas很難不注意到他濕透的袖口跟上面的污漬。

　　當他們四目相接時──Thomas甚至還沒踏進裡面──男孩又開始哭鬧了。Thomas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個環節做錯了。不不，他想，他覺得問題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又來。」Minho不滿地在他後面說。他擠開Thomas，大剌剌地推開門走進去。

　　Thomas踉蹌幾步。在他穩住身體後，他馬上跟著Minho走進幾坪大的小房間，還不忘把門好好關上。

　　「這小鬼到底有什麼毛病？」Minho雙手環胸，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問道。

　　Thomas看了Minho一眼，沒有應和。他走到沙發旁邊坐下，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但是男孩卻好像沒發現他們的存在一樣繼續大哭。

　　Thomas的視線注意到眼前的小桌子，上面有幾張糖果紙、兩三塊吃剩的餅乾、一杯紙杯裝的牛奶、一些沒有意義的塗鴉和散落的原子筆。顯然Newt也花了不少心思在安撫他。

　　「嘿，孩子，」Thomas試探性地說，「別哭了，好嗎？」

　　男孩看了他一眼，用力地抽噎一聲。就在Thomas以為自己成功一半時，他的哭聲又像午後雷陣雨一樣迎面而來。Thomas覺得自己的耳膜差點被他高分貝的哭聲刺穿。

　　「嘿、嘿，」Thomas繼續，「聽我說──」

　　但是男孩的哭鬧幾乎蓋過他的聲音。

　　Thomas垂下眉毛，有些挫敗。他的右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另一隻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必須曲起身體才能勉強跟男孩維持同樣的高度，他也盡量讓自己的口氣溫和，可是看樣子這些努力一點用都沒有。

　　「讓我教你，Thomas，」Minho漫不經心地說，「朝他肚子揍一拳，世界就清靜了。」

　　Minho靠著休息室的牆壁，彷彿一點忙都不想幫。Thomas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知道Minho的話一點建設性都沒有，但他還是忍不住丟給他一個不滿的眼神。

　　「怎樣？」Minho聳起眉毛，「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
　　「你知道我們不可能真的那樣做。」Thomas說。他得用比平常更大的音量才能確保自己的聲音可以傳達到Minho那裡。
　　「或者，」Minho往前走了兩步，「我們該這樣做。」

　　在Thomas來得及做出反應前，Minho已經來到他們面前。他一把抓起男孩，手掌撐在男孩的腋下，把他整個人提在空中搖晃。男孩短小的四肢隨著Minho惡意的動作來回擺動，像個任人擺布的玩偶。

　　　「Minho，別這樣！」Thomas大喊，「放他下來！」

　　他伸出手想要從Minho手中搶過男孩，但是Minho的動作總是比他更快。Thomas試了好幾次，但最後他除了男孩的衣角外什麼也沒碰到。他不死心地繼續嘗試，但Minho總是可以在他碰到的前一秒避開他的手。

　　「Minho──」
　　「吵死了，」Minho把男孩舉高，瞇起眼睛看了Thomas一眼，「知道嗎，你現在比他更像個吵鬧的小鬼。」

　　Minho的話讓Thomas愣了幾秒。他停下動作，把目光重新聚焦在男孩身上。男孩張大眼睛不安地看向Minho，但右手大拇指也同時塞進自己嘴裡。這個動作就像某種訊息，好像在暗示他終於願意安分一點。如果不是Minho提醒，Thomas完全沒有意識到男孩不知何時已經安靜下來了。他有些不可思議地蹙起眉毛。

　　「真是……」Thomas無意識地開口。
　　「真是個噁心的傢伙，」Minho看著他的模樣說，「希望他不會把口水沾在我身上。」
　　「不要說這種話。」Thomas用手肘撞了一下Minho，眼角順勢看了男孩一眼。

　　Minho敷衍地聳聳肩膀，幸好男孩並沒有因為Minho的話而有什麼反應。他的臉上還掛著眼淚跟鼻涕，但濕潤的臉頰也開始被空調吹乾。他的身體還是不自主地抽噎，可是已經足夠冷靜了。現在的他跟半個小時前就像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半個小時前他只是一個麻煩，但現在，Thomas想，他終於像個普通孩子了。至少Thomas可以用無辜來形容他目前的樣子。

　　「希望外面那些人找到這傢伙的爸媽，」Minho前後甩了甩男孩的身體。
　　「希望。」Thomas說。

　　接著Minho的視線上下打量了一下男孩，像是在看什麼玩具。下一秒，他伸長手，把男孩的身體繞過自己頭頂。在Thomas有些不可置信的目光中，Minho隨意把男孩放置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小小的雙腳跨過Minho的肩膀，手臂剛好抱住Minho的頭。Minho毫不在意地鬆開雙手，Thomas下意識要扶著男孩，但他就像早已習慣這個姿勢一樣安穩地坐在Minho身上。

　　然後他笑了。

　　Thomas以為他的世界裡沒有笑這個表情，直到此刻。他的手抱著Minho的腦袋跟頭髮，雙腳在空中踢著，看來十分滿足於這個動作。他甚至順勢把自己的下巴枕在Minho頭頂，就像某種出來曬太陽的變溫動物。

　　「我就說我比那兩個白癡更好。」Minho攤攤手，嗤笑道，「連個小鬼都搞不定，兩個談戀愛談昏頭的傢伙。」
　　「比起褓姆，你肯定更適合當八卦雜誌的記者。」

　　Thomas在第一個聲音出現時轉過頭。休息室的門在他眼前緩慢開啟，而Newt正帶著不以為然的表情站在那裡。

　　「Newt，」Thomas喊，「怎麼？他爸媽來了？」
　　「對，終於，」Newt吐出一口氣，「把那孩子帶過來。」

　　Newt環顧房間，沒有對於休息室裡的畫面多做評論。他像信鴿一樣，任務結束後就拍拍翅膀離開了。

　　Minho撇撇嘴，把男孩從自己的後頸抓下來。他有些粗魯地把他放在腳邊，速度快到Thomas以為Minho是失手把他摔在地上。

　　小男孩對Minho突然的動作感到困惑，但他沒有受到任何驚嚇。他只是再度把右手大拇指塞進自己嘴裡，左手令人意外地抓著Minho的褲管。他抬頭看了一眼Thomas，接著又看了看Minho。

　　Thomas蹲下來，伸手拍了拍他的頭頂，「你的爸媽來接你了，嗯？」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終於可以把這充滿奶臭的傢伙送走了，」Minho雙手插腰，「走吧。」

　　Thomas還沒從地上站起來，Minho已經跨步走出去了。他幾乎沒有理會在自己腳邊的孩子，好像他不存在一樣；但是小男孩也沒有對他的態度有任何反應，他只是屁顛屁顛跟在Minho後面。

　　Thomas不解地看著男孩奇怪的反應，默默跟上他們兩個。

　　當他走到警局大廳的時候，那個應該是男孩父親的男人正在簽署某個文件。當他們走到他面前，他也剛好從位子上站起來。Thomas原本以為氣氛會比他想像的溫馨，但是不。

　　「該死的小混張，」男人一見到他就罵道，「要我說幾次你才懂？再來這麼一次，我他媽的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爸爸。」小男孩奶聲奶氣地喊。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受傷，彷彿已經習慣這些謾罵。他走上前抱住男人的腿。
　　「麻煩的東西。」他翻了一個白眼。
　　「先生，請注意你的用詞。」Thomas還是忍不住開口，「他只是個孩子。」

　　他以為身為父母，就算說不出什麼感人肺腑的話，至少也不該在小孩面前說這些話。他並不期待重逢的場景賺人熱淚，但也絕對不該是這樣，這太詭異了。

　　「隨便啦。」男人瞪了Thomas一眼，不耐煩地擺擺手。

　　Thomas往前踏一步還想繼續跟男人爭辯，但Minho已經抓住他的肩膀。Thomas轉頭望著阻止自己的Minho，而他只是丟給Thomas一個「不要多管閒事」的眼神，然後把他往後拉兩步。

　　「我要回家，」男孩又口齒不清地開口，他扯扯男人的褲子，「晚餐，還有狗狗。」
　　「對，回家。」男人隨口應著。

　　接著Thomas詫異地看著男人抓起男孩的身體，習慣成自然地把它放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在男孩的雙腳跨過他胸前的時候就鬆開手，一點都不擔心身上的孩子會因為重心不穩而摔落。但事實上，他也不需要擔心，因為男孩同樣習以為常地緊抓著男人，就像他剛剛抓著Minho一樣。

　　「噁，」男人抱怨，「好臭。」

　　他一邊說，一邊朝警局門口的方向走去。Thomas盯著他們父子倆不太和諧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

　　「真不敢相信有這種父母。」Thomas皺起眉頭。

　　「管好你自己就好，」Minho涼涼地說，他的手臂在胸前交叉，「而且那孩子看起來很樂在其中，他長大一定是個怪胎。」
　　「是啊，」Thomas朝Minho丟出一個眼神，他笑了一下，「會被你逗笑的人都不太正常。」
　　「那你肯定是腦筋壞得最嚴重的那個。」Minho咧嘴一笑。
　　「對啊，Minho老爹。」Thomas翻了翻白眼，但是很快又勾起一個微笑。
　　「爹你個頭，」Minho嗤之以鼻，「我最討厭小孩。」

　　接著他轉身走向自己的辦公桌，而其他員警也隨著事情結束收回他們的注意力。Thomas站在原地，沒有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他不知道Minho說的是事實或者另一句屁話，但他相信Minho並不像他嘴上那麼無情。不管是他主動安撫那個男孩──好吧，他可能只是受夠了他的吵鬧──或是他跟自己同樣看向那對父子的視線。更別提他之前替Thomas做的每一件事情，還有那些刀子嘴豆腐心的話。

　　Thomas忽然冒出一個很荒謬又不合時宜的的念頭。

　　或許Minho比他想像的更適合當一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