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的每一天。

　　「Newt。」

　　Newt正低頭審視自己拍的照片，他按著相機的樣子有點太專注。這三天來他拍的照片比他想像中的少，他在心底算著。但儘管比以前少，他的記憶體還是累積了幾百張照片：肅穆的慈恩堂、陰沉的惡魔島、三十九號碼頭的海獅、不到花季的九曲花街、典雅的藝術宮、壯闊的金門大橋。

　　不過比起過去以景物為主的構圖，這次他的照片多了很多人──雖然說穿了就是他跟Alby而已。Newt不是特別喜歡入鏡，但Alby卻喜歡抓著他四處合照。這或許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找這麼多路人替自己拍照。

　　「喂，Newt。」Alby忽然在他面前彈了一個手指。
　　「嗯？」當他意識到Alby叫他的時候，他回神一樣猛然抬頭。
　　「你在發呆嗎？」Alby皺著眉頭，「你的螃蟹等你很久了。」

　　Newt看向桌上滿滿的海鮮。有一部分的食物已經被Alby吃乾淨，Newt很難不注意到他的盤子旁邊堆著跟小山一樣的蟹殼跟蝦殼。他的手上沾滿了油水，手裡還抓著一隻蟹螯。

　　「我只是在看我們這幾天幹了什麼好事。」Newt邊笑邊朝Alby拍了一張照片，「你真該看看你現在滿嘴油膩的模樣。」
　　「你最好刪掉那張照片。」Alby笑著威脅他，「聽到沒？」
　　「等我上傳Twitter，我就刪掉。」Newt把相機收回皮套裡，然後塞回自己的背包裡。
　　「喂！」

　　Alby翻了一個白眼，但他很快又露出微笑。他舔舔自己的右手指，接著用桌上的餐巾抹掉上面的水漬。他從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機，然後另一隻骯髒的手迅速的往Newt的臉頰抹了一大把。在Newt還沒反應過來前Alby已經先用手機連拍了好幾張照片，他甚至被相機的閃光燈閃的一時張不開眼。

　　「現在我們扯平了，」他攤攤手，「你刪，我就刪。」
　　「不可能。」Newt擺擺頭，「我不會跟壞人低頭的。」
　　「壞人？」Alby挑眉笑了一下，他拿了好幾個盤子到自己面前，「等我把東西全吃光你就知道什麼叫做『壞』。」
　　「放下那些無辜的蝦子跟鮭魚，Alby。」Newt哈哈笑了好幾聲，最後他揉揉鼻子，「好啦，我餓了。拜託，讓我吃點東西。」
　　「照片。」
　　「不要。」

　　Newt放棄回應Alby幼稚的舉動。他從Alby手邊的盤子抓起一根蝦子鬚，搖搖晃晃的吊起一隻比他手指還要長的蝦子。Alby笑著搖搖頭，把面前那些盤子重新放回它們原本的位置。Newt並沒偏好哪種海鮮，有時候他還更喜歡吃肉，但漁人碼頭的新鮮海產仍然讓他著迷。

　　「Newt，」Alby喝了一口啤酒，「你是不是不喜歡螃蟹？」
　　「什麼？」
　　「你除了蟹殼裡面的蛋跟蟹膏外沒有動其他部分，」Alby指指他留下的殘骸，「你不喜歡的話我們下次可以不要點。」
　　「不、不，它們很好，」Newt揚起嘴角，「我只是不太會剝。那些碎屑還有硬殼太惱人了。」
　　「好吧。」Alby聳聳肩。他把手上剝得差不多的蟹螯放在Newt的盤子裡，「這樣你滿意嗎，Newt少爺？」
　　「什麼？」Newt笑了，「不要這樣，我可以自己來──」
　　「貨物送出，概不退換。」Alby邊說邊用叉子插起旁邊的煙燻鮭魚，「反正我吃夠多了。」

　　Newt無奈的笑著，但他沒有繼續推託Alby的好意。他抓起蟹爪前端一口咬下。蟹肉的味道比他記憶中吃過的任何一次螃蟹都要鮮美，而且Alby剝得很乾淨，所以他也沒有吃到記憶中總是會卡在嘴裡的碎殼。

　　「或許我該僱用你專門替我處理螃蟹。」Newt吞下嘴裡的肉，喝了一口自己的檸檬紅茶。
　　「你可以打我的號碼。」Alby正在跟一隻蝦子奮鬥，「記得請客就好。」
　　「是啊，謝了。」

　　＊　　　＊　　　＊

　　最後一天的晚上他們去了著名的雙子峰。原本夜景並不在他們的計劃裡，但是早上他們有志一同的睡過頭了。比起夜景，Newt更多時候喜歡自然光的景色。只是Alby的興趣似乎比他想像的高，Newt笑著想。

　　他們開了一小段山路，然後在峰頂的停車場停車。晚上的風比Newt預期的大，雖然身上穿著厚重的外套，他還是忍不住把手環在自己胸前。

　　他們到達前已經有不少人圍在眺望平臺的人造石牆邊，Alby經過的時候還推了一下投幣式望遠鏡。他四處張望，想要在人群中找到一塊沒那麼多人的空缺。Newt的腳步比較慢，他漫不經心的看著每個在山上拍照合影的人。

　　「喂，Newt，」Alby在一個空位前朝他揮手，「這邊。」

　　Newt繞過人潮走向Alby，他看到他的手肘壓在半身高的石牆上。

　　「哇喔，」Newt看著山下的燈火發出讚嘆，「這比我想像的還要精彩。」

　　他搓搓自己的手臂，看著下面熱鬧的城市。舊金山的繁華無論是白天或夜晚都一樣迷人，似近而遠的燈光隱約投射在他們的臉上。雖然每個亮起的燈光都加深了城市的喧囂，但是當他們退一步站在這裡，Newt想，那些吵鬧的聲音就像隔著一層水一樣。他還是感覺得到來自夜晚的狂歡，卻又能適度的置身事外。

　　「我說過你不會後悔。」Alby的眼底映著一點燈光，「你的相機呢？」

　　Newt卸下背包，從裡面掏出了他的相機。他調整了一下感光設定，然後對著視線範圍裡最明亮的市場街試拍了幾張照片。如果市區的燈光是璀璨的星光，Newt想，那市場街就是橫跨在中央的銀河。

　　「你要拍夜景，還是要合照？」Newt把相機遞給Alby。
　　「拍那些房子有什麼好玩的？」Alby笑了一下。他拉著他的手臂，找到一個他認為好看的角度，然後請一個剛好經過他們面前的路人幫他們拍了幾張照片。

　　Newt注意到Alby這次扶著自己的位置比之前都還要下面──甚至可以說Alby已經把手搭在他的腰上。但是他的外套讓這個特殊的觸感變得模糊，他只能隱約感覺到Alby的手掌，卻說不出他確切摸著哪裡。或許他該感謝山上冷過頭的溫度，因為這樣他才能在一層一層衣服之下讓自己沒那麼憋扭。

　　拍完照後Alby跟幫忙的路人道謝，然後把從他們手中接過的相機還給Newt。他看了看照片，他們的拍照技術很好，人跟景物的比例拿捏的比他預期中好很多。

　　「看來你找到了專業的攝影師，」Newt開玩笑的說，「這大概是這趟旅行最好看的照片。」
　　「是嗎？」Alby看了一眼相機螢幕，「那我是不是應該把這張照片設成Facebook封面照？」
　　「哈，最好。」Newt調侃。

　　Alby笑著聳聳肩。他雙手往後一撐讓自己跳坐上了石牆，然後他俐落的抬起雙腳讓身體轉向外面。

　　「你要來嗎？」Alby邀請似的拍拍他旁邊的位置，「坐著比較舒服。」

　　Newt挑眉，但他沒有拒絕Alby的建議。冷風讓他的手指有些僵硬，所以他坐上石牆的動作比Alby慢一點。他抓著Alby的外套轉過身，右邊的肩膀和手臂都緊貼著Alby的左半邊身體。他怕冷，但矛盾的是他又很能忍受冷。只是儘管如此，他還是想要靠著Alby，至少他的右半邊可以溫暖一點。

　　在他印象裡，Alby才是真正意義上不怕冷的人。就像現在他的身體已經輕微發抖，但Alby看起來還是不為所動。

　　「你很冷嗎？」Alby把視線從遠方收回來，他看著Newt微微彎曲的背部問。
　　「有點。」Newt搓搓自己的掌心，「不過比起真正的冬天，這裡的溫度還沒那麼低。」
　　「還是你想回去了？」Alby看看自己的手錶。這是今天最後一個行程，所以他們並沒有設定要幾點走。如果Newt打算離開，那他們也可以在旅館看另一場球賽。
　　「不，」Newt想了想，「我喜歡這裡。」

　　雖然山上的溫度很低，但Newt卻比任何時候都想吹著這樣的風。他從來沒想過這樣的燈光會讓自己目不轉睛──或者說，他從來沒有真正欣賞過夜景。眼前的光點看起來不曾改變，但他還是可以從車子的行駛看到它們移動的軌跡。如果他延續剛剛的形容，那這些車輛就是來自地上的流星雨。

　　Newt喜歡星星。而現在他發現另一種他不曾見過的星空。

　　「好吧。」

　　Alby的聲音被風吹得很遠，在Newt聽清楚之前，一隻手臂已經繞過他的脖子搭在他左邊肩膀上。他被突然的碰觸嚇了一跳，但是他很快意識到那是Alby。Alby的手臂比自己強壯，雖然Newt身上的衣服讓他的身體像是胖了一圈，Alby還是可以輕易的環過他整個背。他們的身高差異很少讓Alby可以這麼剛好的放置他的手掌，但現在的氣溫讓他縮起身體，彎下去的高度剛好消除Alby的障礙。

　　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清楚感覺到另一個人的體溫。他跟Alby接觸的面積並不大，但Newt可以感覺到每一個跟Alby連接的部分都在發燙。他的眼睛還盯著燈火通明的金融區跟海灣大橋，但他的腦袋已經被氣溫凍得無法思考。他只是下意識的往Alby的方向挪了挪，就像飛蛾撲火一樣本能。

　　他知道山上的溫度只會隨著時間經過不停下降，但他卻覺得自己的體溫正以不合理的速度上升。他的嘴巴呼出一波一波的白霧，可是他的嘴唇並沒有自己預想的那樣抖動。他輕輕咬牙就止住所有顫抖。他不確定自己的心跳是不是像自己以為的那樣躁動，但他的確有一種呼吸困難的錯覺。

　　Newt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比過去所有Alby的奇怪舉動都還要不對勁──但他什麼都不想思考。只有現在，他任性的想，他不要再考慮那些他從來沒有歸納出對錯的答案。他相信只要交換立場，不管是誰都會做出跟他一樣的決定。

　　沒有人願意打破他們之間的寧靜。任何跟Newt一樣處境的人都會希望時間可以走得慢一點，或者祈禱有任何辦法能延續這樣的氣氛。Alby帶來的安全感幾乎要讓他窒息，他的心情太平靜卻又太浮躁。他享受這樣的感覺，同時又擔心結束來得太早。

　　最後除了Alby的體溫，他什麼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