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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4/17
  ※ 惡靈古堡8:村莊 Karl Heisenberg/Ethan Winters
  ※ 現代AU。
  ※ Mia死亡設定注意。


  *   *   *
 

  自從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先例後,Heisenberg似乎就不再把自己的感情世界當成什麼秘密了。

  儘管他從來沒有透漏太多細節,連性別都用中性的詞彙模糊帶過,但比起過去全然的保密,現在的Heisenberg就像迫不及待在所有社群網站的個人頁面掛上「穩定交往中」的那種人。

  像個白癡一樣。他想。

  Ethan完全不想承認這件事情跟自己有任何關係。可是當他知道那個訪問中提到的「禮物」,是他為了能去療養院而出賣的那個吻時,他只想回到那個早上掐死這個得寸進尺的男人。

  老實說,Ethan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看待這件事。如果是一年前的自己,他打賭他會毫不猶豫地跟Heisenberg大吵一架,並且勒令他再也不准提起──他知道根本沒人在乎,他只是討厭看到他那副得意的蠢樣子。

  但時間已經帶走太多東西。除了他的厭惡跟抗拒外,現在連這一點彆扭跟堅持都開始風化了。

  他以為自己應該會跟他起衝突的。光是那所謂橫跨好幾年的「深情等待」,Ethan就有一百件他騷擾自己的舊帳可以翻出來砸在他的腦門上反駁。所有知情的人都知道他們之間有著一個荒唐的起點,距離「浪漫」更是有一整個馬里亞納海溝的差距。

  然而,儘管他心底有些許對隱私曝光的不滿,但Ethan卻意外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意料中的生氣。

  他當然不樂見Heisenberg把這件事情繼續扭曲,用以營造他好人的形象或著他自以為的想像,只是Ethan認為這件事並不值得大動作反抗。沒錯,他提到的某些個人資訊的確讓Ethan有些不安,但Heisenberg的故事跟現實有太大的落差,大到Ethan沒有辦法以當事人的姿態融入其中──坦白說,Heisenberg描述的劇情就像某個平行宇宙。對於他一廂情願的說詞,Ethan只覺得可笑跟不屑。

  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給了Heisenberg這種自信,讓他可以對著鏡頭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話。但話又說回來,他的自大本來就不是什麼新聞了,不是嗎?

  到後來,Ethan也漸漸麻痺了。反正他終究阻止不了Heisenberg要在外面說什麼鬼話。所以當他的演算法像是惱人的推銷員般一次又一次遞上類似的影片時,Ethan的心情也很少再有什麼波瀾了。他逐漸開始接受Heisenberg不斷說著他對他帶來多大的啟發跟影響,或者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類──嗯,讓他除了哼笑外沒有其他心得的話。

  Ethan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不太對勁,至少在以前他不該是這樣;但他不願意深究自己的心態在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或者這些改變從何而來。這一、兩年來他對Heisenberg已經有太多超越他理解範圍的忍讓跟妥協,甚至出現某些幽微且讓人焦躁的念頭,他不想要再多思考一件或許沒有任何結論的事了。

  另一方面,作為被囚禁在牢籠裡的小鳥,Ethan仍然存著一點僥倖的心態。只要Heisenberg不要蠢到點出他的名字,這件事情很快就會從其他人的視線裡消失,他的生活也不會有太多影響。雖然他不喜歡這棟豪宅,但它仍然提供了足夠的隱蔽性,讓Ethan不至於曝露在大眾的好奇心下。

  比起離自己太遙遠的網路社群或媒體,Ethan更關心Rose要上哪一間幼稚園。

  只是他從沒想過那隻名為僥倖的蝴蝶會拍著翅膀,悄悄在他生活中捲起一場沒有人預期得到的龍捲風。就像,當Ethan無意間在某個八卦網站看到Ingrid的照片時,他只想殺了那個天真的自己。

  除了「去你媽的狗仔」,Ethan不知道還能怎麼形容自己看到那些聳動標題時的心情。

  老天,「Heisenberg的神祕女友」?顯然八卦媒體的想像力跟不要臉的程度已經遠遠超出Ethan的常識了。他不知道要多嗜血才會讓他們選擇在對方不知情的狀態裡拍下這些太個人的照片,而且還放到網路上供人閱覽。

  最可笑的是,所有照片裡甚至沒有任何一點Heisenberg的影子。就只因為Ingrid是他們唯一捕捉到從這棟豪宅裡進出的女性,長相也稱得上清秀可人,於是所有事情突然就充滿邏輯跟話題性了。

  特別是當他看著身邊來自UCLA的同學或校友在網路上猜測Ingrid的真實身分時,他只覺得不可思議。

  這種事情向來都是明星的特權不是嗎?他不知道一個創業家的私生活有什麼值得討論的,他相信這個社會還有更多事情應該被關注。

  或許這些人都想知道這個幸運的「女孩」是誰,好讓他們能透過關係得到一張進入那間跨國企業的門票,或是跟別人炫耀的資本。也或許他們就是想消遣Heisenberg,畢竟他在創業以前本來就不以溫文有禮著稱。

  或者像是,滿足他們病態的好奇心跟窺探別人隱私的樂趣?Ethan一點都不想理解是什麼心態讓他們對一個陌生的女人品頭論足,或者那些奇怪的流言到底從哪開始蔓延。他還看到有人煞有其事地談論起Ingrid在UCLA就讀的科系跟成績──真是太荒謬了,他們知道她的學校甚至不在加州嗎?

  但比起心底冒出的罪惡感,這些事情實在小到不值一提。

  他該怎麼跟Ingrid解釋這齣鬧劇?即使他很清楚自己並沒有任何責任,他也不需要有一絲一毫的心虛,但追根究柢,不就是因為他跟Heisenberg之間難以收拾的問題才將她牽扯進來嗎?

  無論如何,她都只是個保姆,她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責任,也陪他度過很多獨自一人在這間大房子的時光。她不該像是肉舖的牛肉一樣被人秤斤論兩;不如說,從一開始那些聚光燈就不該打在她身上。

  「Ethan?」一個帶點厚度的女聲忽然出現在Ethan面前,像是一杯甜得剛好的熱巧克力流過喉嚨。

  「嗯?」Ethan眨了眨眼,反射一樣將手機螢幕蓋在沙發上。

  「沒事。」她撥了撥那頭比Ethan更燦爛的金色捲髮,嘴邊扯開一個微笑,「難得你的注意力不在Rose身上。」

  她偏了偏頭,看向坐在茶几前畫圖的小女孩。

  「嗯,呃──剛好在看點東西。」Ethan的嘴難得打結了幾秒。他轉動那雙好看的眼珠子,顧左右而言他地說。

  「有什麼事情比Rose正在畫的東西還驚人?」Ingrid抖動了一下左邊的眉毛,略帶調侃地說,「我想這就是為什麼父母的注意力最好一刻都不要離開他們的孩子。」

  「什麼?」

  Ethan順著她的話看向散落在Rose手邊的蠟筆,還有壓在她手臂下的畫紙。雖然她的筆畫沒有任何規律,但Ethan還是可以從某些特徵辨識出上面的人物:畫面中間是她自己,站在她兩邊的則是他跟Mia。

  若僅止於此,那這幅畫就只是張普通的全家福。但Ethan沒辦法忽視站在自己旁邊的人。灰色的長髮,黑色的墨鏡,還有手掌中冒著煙霧的香菸──該死的香菸──即使Rose的畫技讓他看起來十分滑稽,但毫無疑問,所有證據都指向那個討人厭的男人,Heisenberg。

  老天。Ethan有些煩躁地想。

  許多研究兒童心理學的專家都闡述過他們怎麼從孩子的畫作中解讀他們的心理狀態。這也是為什麼Ethan喜歡陪Rose畫畫,因為那能讓他更了解她現在在想什麼,或者她有沒有碰上任何認知問題。

  但是他從來沒想過會看到她畫出這種圖。他的意思是,Rose當然畫過Heisenberg,她也畫過Ingrid,畢竟這些都是她生活中最常見到的人。可是這幅畫面代表的顯然不只是「共同生活」這麼簡單。Mia的存在賦予了這張作品另一層意涵,就像訴說著有誰被放進了她的親密關係裡,有誰的存在是她對於「家」的認同與想像。

  Ethan總是千方百計要將那個男人排除在他們父女之間,但即使他叼著連Rose都討厭的香菸,他仍然成功地擠進他們的生活,並且在Rose心中霸佔了一個可能很重要的位子。

  Ethan皺起眉頭,視線黏在那張畫上無法離開。

  「我想你大概不會喜歡這個?」Ingrid壓低聲音,用Rose聽不到的音量笑著對他開口,「這張圖有太多故事了。」

  「我的天。」Ethan嘆了一口氣。

  「這大概是今年最大的新聞了,我猜?」Ingrid盤腿坐在地上,伸手摸了摸Rose柔順的頭髮,「沒有事情能嚇到我了。」

  Ethan看著她,腦中像是打了個響指般晃蕩了一下。她的話讓Ethan突然想起了那則躺在手機裡的八卦消息,還有眼前遭受池魚之殃的無辜保姆。

  呃,或許還不是最大的。Ethan有些遲疑地想。

  「嗯,Ingrid──」Ethan的語氣充滿了猶豫跟為難。他實在不想開口談這件事情,但他同樣不想看到她被蒙在鼓裡。無論如何,Ethan覺得自己至少該給她一個心理準備。

  「嗯?」Ingrid隨口發出了一個狀聲詞當作回應,但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Rose身上。

  「我知道這很奇怪,但……妳該看看這個。」Ethan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他拿起自己的電話遞給她,有些無奈地歪著嘴。

  Ingrid接過Ethan的手機,表情困惑地盯著螢幕上斗大的標題,還有幾張明顯沒有看向鏡頭的照片。

  「Heisenberg的……神祕女友?」她用奇怪的音調唸道。她將螢幕上的照片放大,眼睛幾乎要貼上去,「什麼?我?這上面的人是我嗎?」

  「很不幸地,我想是。」Ethan皺著眉頭,臉上流露出一絲歉意,「抱歉。」

  「這是什麼愚人節玩笑嗎?」Ingrid哭笑不得地說,「我的天。」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抱歉把你牽扯進來。」Ethan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嗯,哼──我不覺得這是你的錯,不過我必須收回剛剛的話。」Ingrid表情古怪地拍了拍他的小腿,「這才是今年最大的新聞。我真的字面意義上的無話可說。」

  Ethan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不太確定自己該說什麼。不論他現在說任何安慰的話,聽上去都像是風涼話。造謠是一件簡單又毫無成本的事,只要有網路,人人都可以是自己的「消息來源」;但這些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造成什麼傷害,或者帶來多大的問題跟困擾。

  「我可以叫那傢伙替妳澄清。」Ethan帶點猶豫地提議,「他得為這件事情負上全部的責任。該死的。」

  「冷靜點,Ethan。」Ingrid安撫道,「沒有人喜歡被偷拍。但你也知道,沒有多少人在意這種八卦小報。老實說我覺得這也不是他的錯,別為了這種小事跟他起衝突。」

  「妳對他太寬容了。」Ethan搖搖頭。

  「嘿,技術上來說,你們都是我老闆。」Ingrid聳聳肩膀,打趣道。

  「他如果對妳有什麼意見,我──」

  「不,我只是不想要你們吵架。」Ingrid打斷他。她笑了一下,「Rose不喜歡你們之間那麼緊繃。你也看到了,她對Heisenberg先生的印象很好。」

  Ethan發出了一個短促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哽在喉嚨裡。他不想贊同Ingrid的話,但他同樣找不到一個理由反駁她。

  「雖然我也很想說『搞什麼』,不過我們都知道這件事情很快就會過去了。嗯,沒意外的話。」她很快地吐著舌頭,替自己加了一個但書,「所以答應我,別搞得那麼戲劇化。」

  Ethan望著她淺藍色的雙眼,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幸好我沒有男友,不然他大概會抓狂。」Ingrid俏皮地眨了一邊眼睛,壓低聲音道,「我對於爬上老闆的床一點興趣都沒有。」

  「妳絕對值得更好的對象。」Ethan真誠地說,「Heisenberg只是個徹頭徹尾的混──」

  「欸,別忘了誰還在這。」Ingrid用手指比了比一邊畫圖,一邊懵懂地聽著他們談話的Rose,「她不會喜歡聽到那個詞。」

  Ethan忍不住從鼻子哼出一口氣,抗議似地翻了一個微弱的白眼。Ingrid看著他,無法抑制地笑了出來。

  *   *   *

  自從那年在海灘上撞見Heisenberg以後,Ethan就再也不相信自己有什麼好運可言。只是他沒想到自己的噩運經過這麼多年仍然冥頑不靈地糾纏著自己,甚至變本加厲地帶來更多麻煩跟災難。

  Ethan前一天才剛跟Ingrid提到她被偷拍的事,隔天就有新的爛事出現在他面前,將他的生活割出新的破洞。

  那些天殺的八卦媒體就像暴戾的野獸,抓緊機會啃咬著任何被他們視為獵物的東西,無論它是不是他們真正的目標。他以為Ingrid會是Heisenberg任性妄為下唯一的犧牲者,但他錯了。

  Ingrid只是那些人的前菜而已,真正的主菜現在才上桌。

  當Ethan在同樣的網站上看到關於Heisebnberg的新消息,並且搭配煽動的標題時,他只覺得所有事情都超出他的想像。

 「什麼鬼?」Ethan皺著眉道。

  他知道自己應該關掉手機,或者乾脆關掉網路,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該點開那條出現在大學同學推特訊息上的連結。

  作為UCLA的傑出校友跟業內成功人士,Heisenberg在外面的一舉一動都會飄到Ethan面前,只是大多時候他都會選擇忽視。他很清楚那些都不是真的,這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更了解那個人有多糟糕。

  但是,該死的,他要怎麼忽略那討厭的標題?

  「出軌……」Ethan小聲地唸著那個荒唐的關鍵字。

  出軌?那傢伙連段正常的感情都沒有,又何來出軌之說?

  他很快地掃過那篇報導跟照片,目光落在幾個關鍵字:不忠、形象破滅、令人吃驚、商業夥伴成小三。

  Ethan不曾過問他工作上的事情,也對他跟誰來往一無所知。他不認識照片裡那位女性,但他也不覺得他們樣子看起來有什麼曖昧可言。他們在一間高檔的餐廳用餐,看起來相談甚歡;離開的時候Heisenberg載了她一程,所以狗仔們也拍到那位金髮女性上車的瞬間。抵達她的公寓後,他也裝模作樣地替她開門,並且禮貌性地道別。

  至少拍到一張擁吻的照片再造謠吧?Ethan不屑地想。

 不論從哪一點來看,這件事情都是個無稽之談。如果Heisenberg真的對哪個女人有興趣,他才不會如此「紳士」。按照Ethan對他的理解,他只會用最惡劣的手段將對方占為己有,不管別人願意與否。

  畢竟他自己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但最讓人煩躁的不是新聞本身,而是評論。Ethan知道自己不該對網路上的言論認真,但那些文字仍然穿透他的視網膜一路竄進他的腦海,打亂了他的思考能力。尤其是當它們來自自己熟悉的朋友,或者曾經合作過的同事時,看起來又更刺眼了。

  『只有我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這種有錢人會這麼專情嗎?』

  『說得多喜歡,最後還不是勾搭上別的女人了,笑死。』

  『男人都一樣。』

  『他女友眼光真好,先是一段失敗婚姻,然後是這種劈腿的傢伙。真想知道她現在在想什麼。』

  『或許她只是愛Heisenberg的錢。可憐的Heisenberg,他真的以為這麼多年後還有人會在乎一個大學同學?她只是幸運地抓住一個長期飯票而已。』

  『如果我能享有那些財產,我不會在乎他在外面有幾個女人。』

  Ethan可以忽略那些攻擊Heisenberg的評論,也可以忽略拿性別大做文章的人,唯獨那句「愛錢」卻像是帶著火焰的弓箭般插在他的背上,將他的胸口射出一個洞,把他的人格燒出一個難以平復的傷口。

  Ethan可以斬釘截鐵地說自己並不是愛慕虛榮才在這裡。不管是出賣自己的肉體或尊嚴,若不是非不得已,他也不會接受這種條件。可是,天殺的,他就是沒辦法。從母親到Rose的照護費用,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現在的他負擔得起的。

  或許有人會稱呼他是既得利益者,得了便宜還賣乖,但Ethan仍然不想放任他們將這些標籤貼在自己身上。天知道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餓死街頭也不想待在這裡。他有什麼好損失的?

  但生命最麻煩的地方就是:所有事情都不只是關於你個人。他們覺得伸手向別人拿錢是很簡單的事,他們覺得為了錢拋棄尊嚴十分理所當然──去他媽的。他們從來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建設才說服自己留在這裡,或者忍下這一切像是要扼殺靈魂的羞辱。

  他們以為自己從來沒想過要逃,或者自力更生;他們以為自己安於這樣的生活,安於被人豢養。不,才不。他只是,老天,他只是沒有選擇。

  他可以去哪裡?就算他想要,Heisenberg又會放手嗎?他只是終於認清現實、認清自己的極限,所以不再做無謂的掙扎而已。說他放手了也好,習慣了也好,就只是這樣。

  就只是這樣。Ethan咬住自己的嘴唇,力道有點大。

  但也因為這則留言,Ethan才突然驚覺到:「離開」這個概念在不知不覺裡已經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好一段時間了。

  就像他說的,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仍然很討厭Heisenberg,也從來沒有適應過這幢大房子,可是「逃離」這件事卻隨著時間被淡化在他的生活裡。儘管Ethan依舊不喜歡他在某些時刻顯露出來的態度,還有他目中無人的模樣,但他也漸漸安於這樣的生活──如同一步步被馴服的寵物。

  而現在,他又被重新提醒自己的處境實際上有多難堪。

  那些他以為他已經接受的東西都只是假象。直到此刻他才認知到他從來沒有釋懷被包養的事實,也沒有真正跟答應這些條件的自己和解。他花了數不清的時間說服自己這是最好的選擇,他也以為他能平心靜氣地討論它,但那些滿懷惡意的嘲諷卻戳破了他的自以為。

  所有懊惱跟煩躁在一瞬間連本帶利地逆流回他的大腦,衝擊著他殘破的自尊,幾乎要讓他滅頂。

  Ethan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妥協過這樣無能的自己。他想像的妥協不過是自欺欺人。

  但更令他暴躁的是,他心底還有另一股被汙衊的感覺。那份不滿不是來自拜金的指控,而是某種連他自己都沒有直視過的、太過私密的情感被揭開並且踐踏的煩悶。

  Ethan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矛盾又麻煩的情緒。他在許多夜深人靜的時刻檢討過自己對於Heisenberg越來越鬆懈的反感,還有如同被上帝捉弄般在心中變質的想法,但他從未真正面對過這個錯誤──對,錯誤。這就是Ethan替它下的註解。

  他以為這些事情很快就會過去,或者至少在他不得不處理前,他跟Heisenberg就會分道揚鑣了。反正他們的關係終究會隨著時間前進而剝離,何必總是自找麻煩?

  這兩年以來Ethan因為他學會了不少陋習,其中最大且最嚴重的就是逃避問題。但這齣鬧劇卻讓他擱置在一旁的難題像是被吹散的落葉一樣又回到他面前,雜亂地打在他臉上。

  他才不在乎他的錢。

  Ethan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證明什麼。實際上,他根本沒有義務或責任要做出任何辯駁。只要關上網頁,那些人的話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他這輩子甚至都不會見到他們。

  但是,媽的,他就是沒辦法將那些句子逐出大腦。它們就像病毒一樣緊緊抓住他的腦細胞,強硬地融進他的思考裡。

  Ethan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

  正當他兀自懊惱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力量將他的手機抽走,並且隨手丟到沙發上。

  「別看那種垃圾八卦。」

  Ethan驚愕地抬起頭,視線剛好對上Heisenberg那雙淺綠色的瞳孔。他微微蹙起眉頭,臉上露出一絲不耐。

  「不要亂丟我的手機。」Ethan責備似地瞥了他一眼。接著他挪動身體,重新把它撈回來。

  「你不會相信那東西,對吧?」他帶著嘲弄的語調哼笑著,「告訴我你聰明的腦袋分得清事實跟謠言。」

  「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你有幾個緋聞女友。」Ethan揚著眉毛,語氣多了一點挑釁,「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對,好像我沒看到你臉色有多難看一樣。」Heisenberg鬆開眉心,重新換上他一貫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你真該看看自己的表情。」

  「我只是覺得很荒謬。」

  「你確定你沒說錯?」Heisenberg彎下腰,將那張滿是傷疤的臉湊到他面前,「我覺得那看起來更像是『吃醋』。」

  「我不知道你嗑了什麼才出現那種幻覺。」Ethan有些刻意地強調,「我沒有無聊到去管一個單身漢要跟誰來往。」

  「單身?」Heisenberg提高音量,「從你踏進這裡的那刻就沒人是單身了,記得嗎?」

  「我們只是雇傭關係,『老闆』。」他直直盯著Heisenberg的雙眼,態度一如往常的倔強。

  「我們都知道事情不只是那樣。」Heisenberg回望著他,眼神多了幾分認真,「你知道事情不只是那樣。」

  「我什麼都不知道,」Ethan低下頭,將注意力重新放到自己的手機螢幕上,「我只知道我被錢困在這裡,就像他們說的──」

  然後他的聲音像是跳電般戛然而止。

  噢,幹。Ethan有些懊惱地罵了一聲。幹。

  儘管他告訴自己不要把那些話當一回事,他也的確沒有打算認真看待那幾個酸民,但他還沒有把它們逐出自己的大腦。他們的留言如同蒼蠅一樣在自己面前打轉,讓他一個恍神就說溜了嘴。

  「他們?誰?那篇垃圾報導?」Heisenberg挺起身體,張開手臂,像是敗給Ethan般開口,「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八卦小報,這種東西不是美國人的日常嗎?還是要我再說一次:我喜歡你,你永遠別想懷疑這點。」

  Ethan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他當然知道那個女人不是重點。不如說,她跟Ingrid都只是受害者,所以Ethan從頭到尾都沒有認真看待那些消息。他討厭的是隨著風波擺盪出來的輿論,還有歪打正著將自己丟臉的那面挖掘出來甩在他臉上的鍵盤戰士。

  他的醜聞是假的,但Ethan攀附著他走到今天卻是真的。Heisenberg永遠不會理解這件事情有多讓人自我厭惡,還有在這個基礎之上,他口中的喜歡聽起來有多廉價。

  他所謂的喜歡就像小男孩用零用錢買到他渴望已久的玩具。但是他又能喜歡多久呢?他終究會膩、會倦、會買到更有趣的玩具。

  老天。Ethan已經很久沒有浮現這個念頭了。在某個他也不記得的時間點,這個想法就像融進背景一樣,即使沒有消失,它也很少再影響到他。Ethan沒有想過他會容忍自己像是逆來順受的家犬──但就像Ernest說的,反正他也沒有任何損失。

  只不過現在所有事情就像回到原點一般。那些他厭惡的、掙扎的、不願面對的、將他的自尊出賣的過往彷彿藤蔓般糾纏住他,再次將他拖往他費盡力氣才爬出的深淵。

  更惱人的是,現在的他已經不是當年全然怨恨著Heisenberg的Ethan Winters。他曾經打從心底深痛惡絕地討厭著Heisenberg,也討厭他提出的交易跟受限制的自由;但自從那些反抗隨著時間減緩了力道,他似乎就更像屈服於銅臭味的傢伙──儘管他很清楚他的改變從頭到尾都跟錢無關。他很想說服自己那些憤恨仍然活躍在身體裡,然而現實卻從來不會那麼理想。

  他既沒有辦法純粹地怨懟Heisenberg與他的「遊戲」,也沒有辦法放開心胸接納被金錢綑綁的自己。就算他明白自己始終沒有那個意思,但看在別人眼中,或許他真的只是一個為了錢才跟Heisenberg糾纏不清的人。

  「別擺出那種蠢臉。」Heisenberg斜著腦袋,眉毛聳起。「為了一件跟你毫無關係的事情煩惱?那聽起來不像是你會做的事,爸爸。還是你要承認你真的在吃醋?」

  「去你的。」

  「或者你在擔心我?」Heisenberg用調侃的語氣說道,「真是太感人了,Ethan。」

  「我在擔心Ingrid。」Ethan撇撇嘴,不以為然地反駁,「你知道她受到多少惡意的攻擊嗎?你最好──」

  「對、對,隨便啦。」Heisenberg擺了擺手,不耐煩地打斷他,「她會沒事的,別瞎操心。」

  對,最好。Ethan看著他,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   *   *

  儘管事後終於有人發現Ingrid畢業於其他學校,她也透過朋友回應了酸民的留言與自清,這件事情也漸漸被其他新聞淹沒,但在Ethan的交友圈裡,還是有許多人樂於把這件事情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

  畢竟Heisenberg在求學時期並沒有多良好的名聲,搞過的麻煩也不計其數。在某些UCLA的社群或者大學同學的社團內,依舊有不少看他不順眼的人隔三差五就會嘲諷這件事,並且順道翻起舊帳。

  Heisenberg在業界是一個天才,也是一個傳奇,但他同樣是一個孤僻又惡劣的混帳。他唯一能說嘴的只有他的腦袋,彷彿他將人性善良的那面都拿去交換了他的智商。或許他可以透過公關跟媒體營造出一個虛假的公眾形象,但某些事情卻是大家心照不宣的。Ethan不知道他以前到底惹過多少人,但顯然有一部份的人並沒有原諒他。

  無論是出於羨慕、嫉妒,或者某種看戲的心態,Ethan總能在那些言談中看到某些讓人不舒服的惡意。例如對Ingrid外貌的評論,或者質疑她跟Heisenberg間是否真的清白。也有不少人將目標指向「神秘的女友」,幻想她是不是比Ingrid更加貌美才有辦法讓Heisenberg為她神魂顛倒,即使帶著一個拖油瓶也要跟她在一起。

  當然,其中也不少人依舊嘲笑著Heisenberg身邊的女人都是為了幾張鈔票才向他靠攏:從Ingrid到緋聞的商業夥伴,還有帶著小孩找乾爹的女友。好像為了打擊他,他身邊所有的女性在他們眼中都只是工具,而不是一個應該被尊重的人。

  也有人大肆宣揚Heisenberg對外展現的好男人形象是假的,因為他們握有Heisenberg四處拈花惹草的把柄──不過目前為止,沒有人能夠拿出有力的證據證明這件事。

  太多了。Ethan想。真的太多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活會像這樣攤在網路上任人點評,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在最熟悉的社群,看著同溫層內的人把無辜的女人們當成笑話一樣評論。即便他們說的都不是真的,那個「女友」甚至從來不存在,對Ethsn來說仍是一個難以忽視的壓力。畢竟如果真的深究起來,他們口中敗金又欺騙他人感情的女人指的就是自己。

  身處在這棟隱密的宅邸,只要他不踏出家門半步,Ethan相信自己的身份還能隱瞞好一陣子,他也很難遭到什麼物理上的傷害。但這種流言蜚語最可怕的就是它能穿透厚重的水泥牆壁,避開嚴密的保安系統,如同厲鬼一樣日日夜夜糾纏著你。

  Ethan恨自己總是運轉個不停的腦袋。尤其是在系所的社團裡看到那些荒唐的言論時,他才知道擁有聰明的腦袋並不代表擁有人性。最讓Ethan感到衝擊的是,真的有人找到了Ingrid。

  『我找到她的推特帳號──雖然現在已經刪除了──她的態度差得要死,不知道在自以為什麼?我只是好奇問了關於Heisenberg女友的事而已!』

  『Heisenberg肯定有奇怪的癖好吧?他所謂的保姆一點都不像是個適合帶小孩的女人。我只是想認識她,才沒幾句話她就拿出了防狼噴霧。保姆的溫柔呢?真是可惜那張好看的臉。』

  幹!一群噁心的傢伙! Ethan差點沒有在那則貼文下破口大罵。

  他洩憤般關掉自己的平板,將它甩到沙發上。接著他疲憊地倒在椅背上,抬頭望向挑高的天花板。

  大概是因為這些瑣事,Ingrid難得提出了要出門旅行的想法,Ethan也同意了。他甚至大方地給了她一段時間的帶薪休假──反正她的薪水來自Heisenberg,他本來就該負點責任。

  於是這幾天會由他負責照顧Rose。雖然這並不是什麼難事,但也意味著自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接觸到其他活人──如果不把Heisenberg算進去的話。

  少了Ingrid轉移自己的注意力,Ethan的腦中充斥著的就只有自己該死的處境。他知道自己在鑽牛角尖,也知道他不需要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但在這棟連說話都會有回音的房子裡,任何事情都會被不斷放大。

  Ethan看向正在跟玩偶們舉辦下午茶會的Rose,眉頭緊緊皺成一團。

  就算再給他一次機會,不論他再怎麼不願意,他都會為了Rose答應Heisenberg的條件。Ethan不知道該怎麼擺脫網路上對於自己愛錢的指控,因為他們其實說中了一部份的事實。

  那些Ethan幾乎都要忘記的債務,他母親的醫療支出,還有他們父女倆的生活費,都是Heisenberg負責的。Ethan甚至在某些時刻也用起了Heisenberg交給他的黑卡。

  這是不是讓他的立場看起來更加搖搖欲墜了?但是,天殺的,那傢伙總說他花不到每個月的最低額度,逼他要想辦法。Ethan是為了讓自己的耳根子清靜才這麼做的。

  但最讓Ethan煩躁的是,從「劈腿」的新聞出來後,他就無法克制自己再次思考他只是Heisenberg的玩具這件事。這個念頭在這兩年間逐漸從他腦袋中消退,甚至在和Ernest談過後,它就幾乎要從他的視線範圍消失了。

  感謝那篇報導跟搧風點火的酸民,Ethan覺得一切又捲土重來了。只是比起當初自己什麼都無所謂的態度,現在這件事情卻因為Ethan對那傢伙混沌不清的感受而變得複雜了。

  他曾經恨不得能離開這裡,恨不得能擺脫Heisenberg對自己的掌控,可是這個想法卻正在他心中晃動起來,像是風中搖曳的火光一樣。

  這件事情不該是個困擾。不該是。

  不論Heisenberg是如何看待他們之間的關係,那都不關他的事,不是嗎?他只需要負責成為他的「員工」,甚至不用真的討他歡心,他們之間就能處在一個很好的平衡──這本來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為什麼現在他卻沒辦法坦然接受?

  Ethan忍不住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有些懊惱。

  從他第一次聽到Heisenberg要包養自己的那刻,「玩具」跟「遊戲」的概念就在自己腦中成形,並且不斷盤旋。他打從心底相信Heisenberg只是在戲弄他,至少在他搬進這裡的第一年間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件事。

  現在這個念頭短暫地離開後再度回到他腦裡,卻夾帶了另一種不同於當年的情緒。Ethan不知道,或者拒絕去分析那是怎樣的情緒,他只知道那裡頭藏著一股他也無法理解的不甘心。

  所有的事情都讓他的思緒陷入一團又黑又黏稠的泥淖,彷彿漩渦一樣將他往下拉扯,而他完全沒有辦法掙脫。

  「爹地,什麼是『醜聞』?」

  當Rose稚嫩的聲音冒出的時候,Ethan甚至還沒回神。他晃了晃腦袋,用了幾秒的時間才看到不知何時趴在沙發邊,熟練地滑著平板的女兒。他心虛地撲向前,有點粗魯地從她手中抓過那個電子用品。

  他很清楚他不該這麼魯莽,但他真的顧不了那麼多了。

  「呃,嗯……」Ethan手足無措地看著皺起眉頭的Rose,「抱歉,寶貝,但等你長大你就會知道了。」

  Ethan很少用這種敷衍的說詞對待Rose,或者說,他向來不支持這種教育方式。但是,老天,誰能告訴他該怎麼應對這種情況?

  「好吧。」Rose歪著頭,沒有對Ethan的說法有任何不滿。「那上面的人是Karl叔叔嗎?他旁邊的是他的女友嗎?」

  「那是他,沒錯。不過那個女人不是他的女友。」Ethan默默地把平板收到自己背後,「別太相信網路上看到的東西,好嗎?」

  「好。」她點點頭。「我也很高興她不是。我沒辦法想像Karl叔叔跟別的女生在一起,那太奇怪了。」

  「妳不可以要求他不喜歡別人,親愛的。」Ethan摸摸她的頭,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Karl叔叔喜歡你,不是嗎?」Rose用清澈的雙眼盯著他,理所當然地說,「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喜歡別人。」

  Ethan反射性地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我不知道,寶貝。」他移開自己的視線,望向窗外的藍天跟大樓大廈所建構成的天際線。

  「Karl叔叔沒有告訴過你嗎?」她天真地問,「他總是不斷說著一樣的話──」

  「抱歉,Rose,但我們可以先不要談論這個嗎?」Ethan覺得自己的頭又開始痛了。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也沒辦法繼續,儘管他也說不清楚他在逃避什麼,「抱歉。」

  「沒問題。」Rose浮誇地點頭。

  Ethan又摸了摸她的腦袋,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   *   *

  如果可以,Ethan希望自己能夠暫時逃離這個世界。

  在Ingrid休假後,Ethan就幾乎不再打開自己的社群網站。他試著要讓這件事情離開他的生活,並且蒸發在加州美麗的陽光下。

  然而,他卻沒辦法停止它藕斷絲連般反覆牽扯出無聊的後續,包含四、五個在匿名論壇上宣稱自己跟Heisenberg有過關係的女人。雖然是玩票性質,但她們對Heisenberg的評價依舊跟他對外的好形象不符。例如只把她們當成洩慾工具、在床上毫無紳士風度可言,甚至在洗好澡之後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之類失格的床伴行為。

  而這次真的有人貼出了一張自己跟Heisenberg的照片。Ethan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張偷拍照,但那個裸著上半身的背影跟抽著菸的側臉卻毫無疑問是Heisenberg。巧的是,那個女人也同樣有著一頭漂亮的金髮。

  直到此刻,Ethan才真正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已經超出他的負荷。

  他知道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的意思是,拜託,Heisenberg也是個男人,Ethan很清楚他們都不是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他當然有生理需求。他要跟多少女人上床是他的自由,作為一個有錢有權的男人,他花幾萬塊跟一個明星打炮他也不意外。就連Ernest都能想到兩、三個人選了,更別提有多少人是他所不知道的。

  就算他曾經花錢包養過哪個人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對吧?

  理性上,Ethan很明白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感性上,他卻沒辦法那麼平靜地看待這件事情。特別是當他得出或許Heisenberg也包養過別人的結論後,他只覺得所有事情都荒誕無比。

  正如他剛來到這裡時所想的,這對Heisenberg來說就只是打發時間的消遣而已。那些「喜歡」都是遊戲的一部份,只是他扭曲的佔有慾的展現。這幾年來他竭盡所能要征服自己,目的也只是從他身上得到事業以外的成就感而已。

  縱使Ernest的話讓他一度有不一樣的看法,但到頭來,Ethan仍然跨不過自己心中的那道檻。就連幾天前Rose所說的話都無法撼動他,反而像是反效果一般讓他想要讓Rose離Heisenberg遠一點。

  從自己的人生遭逢劇變後,Ethan就時常陷入自我厭惡的境地。這幾天不是他所經歷過最嚴重的負面情緒,卻絕對是最讓他心浮氣躁的一次,因為Ethan已經連自己到底在嫌惡什麼都分不清楚了。

  他伸手扯住脖子上的項鍊跟掛在上面的戒指,難得用力地用拇指跟食指摩擦它。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吃了一整坨狗屎。」

  當Ethan獨自在地下空間附設的酒吧裡的時候,那個帶著異國腔調的低沉嗓音又再次無預警地出現在他身邊。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被監控一樣,無論藏在哪裡,Heisenberg都能找到他。

  「你很少到這裡來,爸爸。」他的指間夾著一根菸,漫不經心地晃著身體從樓梯口走向他,「怎樣?什麼事情讓你需要喝一杯嗎?」

  「不關你的事。」Ethan搖晃著手中的酒杯,毫不領情地道。

  「我以為我們已經有共識了。」他吸了一口菸,緩緩吐出,「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得跟我一起睡。而現在是半夜一點。這理由聽起來如何?」

  Ethan瞥了一眼他隨意穿著的T恤,還有下半身的短褲,沒有接話。他仰頭將手裡的紅酒一飲而盡,然後又重新倒了一杯。

  接著他感覺到Heisenberg走向他,帶著令人討厭的二手菸味坐在他隔壁的高腳椅上。他將手中的香菸捻熄在吧檯的煙灰缸裡,信手抓過Ethan喝到一半的紅酒瓶灌了一大口。

  「如果要灌醉了才能把你拖回去,我樂意奉陪。」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Ethan皺著眉頭問道。

  「我只是試著加速這個進程。」他聳聳肩膀,「或者你可以現在就跟我上樓。」

  「別煩我。」

  「我們可以在這裡解決你的問題,或者我也可以叫人把你綁起來扛上樓。」Heisenberg掏出自己的手機,威脅般在他面前晃了兩下。「我想Ernest不會介意半夜還要幫我找幾個壯漢來這裡。」

  「去你的!」Ethan瞪了他一眼。

  Heisenberg挑起眉毛,一臉無所謂,「你也不想勞師動眾,對吧?所以不如我們把這瓶酒喝完,然後乖乖回去睡覺。」

  Ethan看了看還剩下七分滿的紅酒瓶,一句話也沒說。他只是再度喝光杯子裡的深紅色液體,然後又替自己斟滿。

  他已經領教過Heisenberg的任意妄為太多次,他完全不懷疑他會不會真的那樣做,但這卻令Ethan更煩躁了。

  Heisenberg對待自己的態度總是帶著強烈的自我中心,即使經過這麼多年也從來沒有消退過。Ethan早就深刻體悟到這件事了。這也讓他更難不質疑那些告白到底是真誠還是虛假,他對他而言又到底是什麼定位?更讓人惱怒的是,他為什麼會為了這種敗類讓自己心神不寧到這種程度?

  「回到最一開始的問題,爸爸。」Heisenberg用沾滿尼古丁的嘴就著瓶口又灌了一些酒,「什麼事情讓你需要喝一杯嗎?」

  「沒有。」

  「對,好像我是他媽的三歲小孩一樣。」Heisenberg轉動高腳椅,讓自己能正對著Ethan,「只有Rose會相信她爸爸的『沒有』真的代表『沒有』。」

  「閉嘴然後喝你的酒。」Ethan看了他一眼,仍然選擇拒絕溝通。

  對於他強硬的態度,Heisenberg顯然也有些不耐煩了。他跳下高腳椅,一手靠著吧檯檯面,斜斜地站在Ethan面前。

  「我以為我們最近處得不錯?」他的聲音下沉了幾度,語氣中帶著不滿跟困惑,「現在又怎樣了?」

  「什麼叫『不錯』?」Ethan淺淺地喝了一口酒,不以為然地反問。他覺得自己或許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事情,但Ethan一點都不想承認。

  「至少我有幾個月沒有見過你這天殺的死樣子。」Heisenberg有點挑釁道,「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Ethan。還是要我列舉一些更細節的東西?」

  Ethan嚥了一口口水,忍不住深吸一口氣。他捏著高腳杯的杯梗,讓散發著酒香的液體在杯子裡擺盪。昏暗的燈光透過玻璃的反射映照在他臉上,像是散落的星光一樣。

  「我不想把你當成笨蛋,」Heisenberg揚起左邊的眉毛,有些難以置信地說,「但是別告訴我你還在介意那個垃圾八卦。你的腦袋可以想點更聰明的事。」

  Heisenberg的話讓Ethan有些惱怒。

  他不確定自己生氣的原因究竟來自哪裡,是因為他的心事總是被對方戳破的不悅,還是他嘲弄自己的態度?或是Heisenberg從來沒有認真看待他所認真的事?

  或者,問題從來不是來自Heisenberg。歸根究柢,最讓Ethan討厭的大概就是自己。

  這一切都是個錯誤。從他沒有辦法阻止Mia跟母親的病情惡化開始,他的人生就已經註定失敗了。他沒辦法停止所有事情像是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直到最後連他自己都被埋進裡面成為它的一部份。他在一團錯誤中滋長出更多的錯誤,包括他縱容自己的憤恨像漏水一樣滲出自己體外,如同膽小鬼般放棄掙扎。

  而最大的錯誤,就是他將流失的、變質的怨懟全都換成了某種扭曲的情感,一個根本不該出現在他這種受害者身上的情感。不論他怎麼抑制這個想法,它們仍然叛逆地在他心中扎根,自顧自地開枝散葉。他只能絕望地任憑那份荒謬的感覺擠滿自己的腦袋,將他可憐的理智壓縮在角落。

  Ethan垂下眼皮,報復似地又喝了一口酒。

  酒精是個充滿爭議的東西,但此時此刻,他想不到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讓自己的腦袋不再繼續打結。他不合時宜地想起另一個同樣擁有一頭金髮的小男孩,還有他在某個星球上碰到的酒鬼。他們都為了想要遺忘某些事情而喝酒,但到頭來又有誰真正辦到了?最終他們都各自走進惡性循環的迴圈裡,就像個奇怪的大人。

  他感覺到酒精開始在他的腦袋裡發酵,讓他的思考逐漸混沌。

  當Ethan準備再喝一口時,Heisenberg忽然抓住他的肩膀,逼迫他面對他。他似笑非笑地開口,「聽著,我很高興你會吃醋,不過現在不是發神經的時候。你很清楚那不是真的,嗯?」

  「我沒有吃醋。」Ethan打掉他的手掌,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我也不是白癡。」

  「那你還有什麼問題?」Heisenberg張開手臂,態度多了點不屑。

  還有什麼問題?Ethan在心中複述了一次他的話。

  這整件事情,從兩年多前到現在,就是他所碰過最大的問題。Heisenberg永遠不會了解自己經歷過什麼,他也不在乎自己所煩惱的事。Ethan試著說服自己離開這個迴圈,不要總是像個鑽牛角尖的傻瓜,但眼前的男人卻一再地將他推向同樣的死路,讓自己不斷糾結著無謂的困擾。

  如果他可以不在乎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他的人生肯定會比現在輕鬆許多。但這個世界沒有「如果」。他就是天殺地在意,天殺地被Heisenberg牽著鼻子走。

  沒有什麼事情比這個還要可悲了。他受過這傢伙不計其數的騷擾跟羞辱,時間橫跨了大學生涯跟畢業後的好幾年;結果最後他只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就推翻這一切,並且讓自己在他面前像個蠢蛋一樣。

  Ethan到現在都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原來這麼無能。

  「不關你的事。」他重申。他的視線迴避什麼般飄往吧檯裡面,試圖要在裡面找到一個定點聚焦,但最後都是徒勞無功。

  「不關我的事?你──」

  「不關你的事!」Ethan用更加強硬的聲音打斷他。

  「該死的,少擺出那種臉!」Heisenberg的語氣裡終於多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怒意。他伸手扣住Ethan的下巴,將他的臉扳向自己,「不准說什麼不關我的事之類的狗屎,爸爸。以防你不知道,我討厭這種態度。」

  「那又怎樣?」Ethan抓著他的手腕,卻沒有用力沒有扯開。他感覺到微弱的痛感從下顎傳來,「你要解雇我嗎?Heisenberg先生?」

  「不准那樣叫我,Ethan。」Heisenberg的目光緊緊鎖定他,淺綠中帶點灰的瞳孔隱約燃起了兩團火焰。

  Ethan很清楚自己正在讓事情變得更糟,但他卻控制不了自己不那麼做。Heisenberg粗魯的行為加深了他的不滿,身體裡的酒精更是催化了他的衝動。Ethan覺得現在做什麼、說什麼看起來都無比合理──包含跟眼前的男人發生任何衝突。

  「你是老闆,這樣稱呼有什麼問題嗎?」Ethan有些急促地呼吸著。

  「喔,是嗎?我現在命令你不准那樣叫我,如何?」Heisenberg微微收緊了箝制的力道,幾乎要壓住Ethan的脖子。

  「如你所願。」Ethan仰著頭,雙眼直直迎上他的,「你想要我怎麼稱呼你,嗯?Karl?那是你想要我叫的嗎,Karl?」

  Ethan用著自己所能裝出最諷刺、最刻薄的語調,豁出去似地吐出那個名字。他彷彿一輛失控的高速列車,將他們危在旦夕的平衡徹底撞成碎片。

  在過去的兩年多裡,Heisenberg無數次要求他以「Karl」稱呼他,但Ethan拒絕照做。他們之間沒有友善到能用名字相稱,就算他們不再那麼針鋒相對,Ethan也不想妥協。

  Heisenberg的名字就像某種咒語,一旦說出口很多事情都會跟著改變,而Ethan一直以來都沒有準備好接受那個改變,就像他這幾個月以來一直逃避面對自己難堪又滿是錯誤的情緒一樣。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在這種狀況下講出那個名字,更沒想過經過兩年的洗禮,他們仍然會走到這步田地。

  Ethan明白自己正在摧毀所有事情,但他不在乎,也不想在乎了。在他看來,他至今為止所有的煩惱都歸因於他戲劇化的腦內小劇場,而Heisenberg之所以可以如此輕浮,就是因為他什麼都當成屁。

  他現在只是以牙還牙而已。

  「幹你的!」Heisenberg看他的眼神一瞬間凶狠起來。那個模樣讓Ethan想起當年他們談判時Heisenberg揪著他的衣領,差點要給他一拳的情境,「你到底有什麼毛病,Ethan Winters?」

  「我很久沒有沒有聽到我的全名了。」他雲淡風輕地說,「看來我離被解雇更近了。」

  Ethan覺得自己鼻息間都是紅酒的香氣。儘管他意識清醒,可是那些發酵液體的確讓他的腦迴路變得鬆散又不受控。若是在平時的狀態下,他很肯定自己不會讓這些不該流露出來的情緒外放給所有人看。

  但現在?他覺得這樣接近報復的舉動也沒什麼不好。

  Heisenberg只是狠狠瞪著他。他的目光就像兩條鎖鏈一樣纏繞上Ethan,彷彿要將他勒斃一樣咄咄逼人。但即便如此,Ethan仍然從他微微抖動的眉毛上讀出些許不可置信與不甘心。

  「你他媽永遠也別想離開這裡。」Heisenberg的聲音如同被磨損過一樣有點破碎,彷彿它們真的是從他的齒縫中擠出來的。

  「永遠別說『永遠』。」Ethan的喉結隨著吞嚥而滾動,剛好能摩擦過Heisenberg的掌心,「誰知道這個遊戲能營運多久?」

  「天殺的,Ethan!」Heisenberg罵道,「你知道我討厭你說這是『遊戲』。你天殺的知道。」

  「我覺得這很符合現實。」Ethan深呼吸,「我只是你眾多炮友之一,就像你擁有過的那些女人。你隨時可以拍拍屁股走人,過去可以,現在也可以。」

  「什麼?」Heisenberg皺起眉毛,語調中藏著幾縷憤怒。「Ernest,對吧?他告訴你什麼了?」」

  「你真的完全沒在關注自己的消息,嗯?」Ethan哼了聲,「現在我們知道維持良好的聲譽有多重要了,至少不會有人急著對你落井下石。」

  他看著Heisenberg,難得粗暴地扯掉他扣著自己下巴的手掌。他洩憤似地喝掉高腳杯裡的酒,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他抓起深色的紅酒瓶,發瘋般將裡頭晃動的液體灌進自己口中。

  大量的酒氣從他的喉嚨竄進鼻腔,濃得快要麻痺所有感官。酒精經過後留下的灼熱感讓Ethan忍不住蹙起眉心,但更嗆人的是在一瞬間衝上腦門的暈眩跟恍惚感。有那麼幾秒鐘,他感覺全世界都在旋轉,而自己幾乎要跟著那個漩渦浮上半空中。

  喝醉不是他今晚的目的,但他並不介意讓自己的理智浸泡在酒精裡。如果那可以讓他暫時忽略這些事情有多讓人厭煩,他樂得讓自己喝到吐,然後抱著馬桶度過一整個晚上。

  然而最讓人挫敗的是,即使他這樣折磨自己,他的腦袋仍然嘲笑他一般的清醒。

  Ethan從來不認為自己的酒量有多好,他甚至可以輕易地回想起幾次慘烈的醉酒經驗,還有自己被朋友嘲笑好一陣子的回憶。但是,他媽的,為什麼他現在卻一點醉意都沒有?

  「天殺的!」Heisenberg搶過他手中的酒瓶,順勢將它甩在地上。

  深色的瓶子隨著他的動作撞上漂亮的大理石地板,響亮的破碎聲倏地刺進Ethan的耳朵裡,就像一把尖銳的刀刃穿透他的腦袋。他轉頭看著地板上映著光的玻璃碎片,還有容器破損後噴濺出來的紅酒。

  瓶子裡大部分的液體已經被他喝光,但所剩不多的部分仍然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怵目驚心的痕跡,就像一灘艷紅的鮮血。

  Ethan以為自己會生氣,或者他應該要生氣的。但當他凝視著因為Heisenberg的情緒管理問題而造成的一片狼藉時,他卻覺得自己異常冷靜,冷靜到他覺得好笑。

  或許這才是他所追求的結果。當他們的關係惡化到一定的程度,Ethan便不需要考慮該怎麼處理自己對他的感受,因為那就不再重要了。如果這是一場遊戲,只要在每個分歧都選擇最極端的選項,他就能迎來他所希望的壞結局了。

  他把目光重新放回Heisenberg身上。

  有著一頭灰色捲髮的男人劇烈喘著氣,眼睛死死盯著他。他的雙手握成拳頭,經過鍛鍊而緊實的肌肉因為用力而緊繃,手臂上的血管也跟著浮起。

  Ethan從來不知道他怎麼維持那些肌肉,但他毫不懷疑Heisenberg有沒有辦法把自己撂倒,或者徒手把他打成重傷。激怒一個有暴力傾向的人一直都不是個好主意,但如果現在他真的進了醫院──嗯,或許事情會輕鬆一點。

  他們就這樣對峙著,誰也沒有移開視線。

  Ethan已經忘了上次這樣僵持不下是什麼時候了,過去數個月是一段和平到匪夷所思的日子,和平到他幾乎忘了現在這樣才應該是他們的日常。厚重的低氣壓讓他的胸口有股說不上來的沉悶感,但他不確定那是事實,還是他體內的酒精終於開始運作所產生的幻覺。

  最後是Heisenberg先打破這陣無邊無際的沉默。

  他伸手揪住Ethan的衣領,將他的身體往上抬了一點。他們的臉龐再度靠向彼此,連呼吸都能清楚地吹拂過耳畔。

  Ethan望著他眼眶中鑲嵌的兩顆珠子。它們是一雙雕工精細的淺色翡翠,只是比起溫潤之類的形容詞,裡面更多的是憤怒、失望,還有一絲不甘與無奈。

  「最後一次,Ethan。」Heisenberg低沉的嗓音打在Ethan臉上,讓他起了一點雞皮疙瘩。他的語氣沒有平時的吊兒郎當,聽起來既陰森又冷淡,「上樓。」

  只是在Ethan來得及回應前,Heisenberg就鬆開手了。他將Ethan推向椅背,看著高腳椅因為受力而傾斜了一下。接著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向樓梯。

  直到他的腳步聲逐漸消失,Ethan才像是洩氣般垂下肩膀。突然的鬆懈讓他的思考被排山倒海的睏意和疲倦湮滅,好像只有在Heisenberg離開後,所有的醉意才敢出來為非作歹。

  他抬起手抹過自己的臉,臉上瀰漫著濃濃的自我厭惡。與此同時,他的眼角餘光不經意地瞥到地上開始乾涸的紅酒跟酒漬,還有像是替今晚下了最佳註解的酒瓶殘骸跟玻璃碎片。

  他討厭這一切,更討厭他自己。

  他絕望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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