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的每一天。

　　Newt喜歡安靜的地方。

　　舉凡自己的房間、沒有人的教室、咖啡廳、圖書館、公園──任何地方，只要能讓他的耳朵脫離吵鬧的環境，他都會先給那個地點比及格再好一點的評價。

　　他沒有所謂的人群恐懼症，也不討厭處在人潮裡。完全相反。他知道怎麼在團體裡生存，知道怎麼拿捏彼此間的距離，知道怎麼做出不會得罪任何人的決定。但他就是比一般人更需要在公共場所擁有一點私人空間。他需要這些生活中的小縫隙讓腦袋放鬆，讓自己的意識從現實中抽離。他的八面玲瓏需要一點緩衝才不至於消耗殆盡，某方面而言就像替自己重新充電一樣。

　　在這段時間裡他可以做很多事情。看書、寫字、塗鴉、打報告、聽音樂、打掃環境，或者什麼都不做，單純盯著自己一片空白的筆記本。任何不需要接觸團體，只要他一個人就足夠的活動，他都會利用這段時間完成它們。他並不打算孤立自己，讓自己跟那些被貼上怪胎標籤的同學一樣受人排擠；但他同樣不想讓自己過度依賴人群，好像他的世界沒有他們就會失衡。他不是禁不起孤單的人，更進一步說，有時候他甚至選擇跟寂寞共存。樂見其成。

　　他在自己跟別人之間拉開一道隱形的距離，在這段界線裡跟所有人保持友善。除非他願意，沒有任何人可以跨越他替自己做出的封鎖線。他從來不稱呼這種行為叫防備，也不認為這是自我保護──不，這真的沒那麼嚴肅──他寧可把這些歸類成一種習慣。

　　他習慣這樣的距離，享受這樣的距離，因為這是他在人際關係上最舒適的位置。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習以為常的事情會有崩解的一天。說「崩解」或許太嚴重了，但Newt可以肯定地說，這跟他過去習慣成自然的舒適圈是完全兩回事。儘管Newt不覺得自己的真的有什麼改變，但或許光是擁有這個念頭就已經是件令人意外的事情了。

　　而那個堂而皇之闖進自己生活的人，Newt挑挑眉，他至今還是不知道自己容忍對方的理由是什麼。

　　Alby是個好人，但同樣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有自己的一套做事方法跟原則，但是，老天，他的脾氣就像頭牛一樣頑固又暴躁。Newt忘了當初怎麼說服自己不要對Alby敬而遠之，但他感謝那時候自己做出這個決定。

　　如果沒有一個機會了解Alby，Newt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會接近這種類型的人。但也只有在認識Alby之後，他才會發現那些都只是他不擅長溝通下演化出來的應對方式；只要剝開他頑固又可笑的掩飾，認真地檢視他的本質，Alby從來都不像他表面上的那麼不近人情。Newt甚至覺得，就是因為Alby總是這麼直接，他才有辦法在他面前只是Newt。

　　大概就是這種天跟地般的落差，他才會對Alby燃起一點興趣。他就像被逗貓棒吸引的貓，緊緊盯著眼前招惹自己的毛球，最後不自覺地隨著擺動踏出自己設下的界線。

　　Newt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男孩笑了一下，然後在Alby來得及注意到之前就收起笑容。就像雨水滑過玻璃一樣輕巧，俐落得不帶一絲痕跡。

　　Alby從來不像自己一樣喜歡太安靜的地方，但他很清楚他需要這點空間。所以不管Alby怎麼抱怨咖啡廳的咖啡又貴又難喝、圖書館的冷氣冷到讓人受不了，Newt卻總是可以看到他出現在旁邊，然後自動拉開自己面前那張椅子。

　　Newt從來沒有刻意替Alby保留座位，但是現在他也習慣把自己的物品放在空著的位子上。這替他省下不少婉拒陌生人的時間。

　　「ewt……Newt！」

　　當耳朵接收到熟悉的名字時，Newt終於回過神般地眨眨眼睛。他收回視線，重新把它們聚焦在坐在自己對面的Alby上。Alby在喊完後朝旁邊看了兩眼，似乎在確認自己的聲音有沒有招來其他人的側目。

　　「你太大聲了，Alby。」Newt調侃，「怎麼？」
　　Alby翻了一個白眼，「不要把我的話當放屁。」他用手掌撐著自己的臉頰，「我問你今天晚餐想吃什麼。」
　　「都可以，」Newt把捏在手裡的書籤放進攤開的書本中央，隨手把它闔上，「我想我應該很少對這件事情有意見。」
　　「還真是有幫助的答案。」Alb撇撇嘴角，他聳聳肩，「那我換下一個問題：你今天打算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
　　「五點或六點，」Newt轉動手腕看了眼自己的手錶，距離他訂下的時間還有兩、三個小時，「我想要把這小傢伙解決掉。」他示意般用中指關節敲了敲小說的封面。
　　「隨你高興。」Alby說，「我累了。等你看完再叫我。」

　　語畢，Alby扭過身體從椅背上抓起自己的外套。他粗魯地把它捲成一大團，然後在趴下前把腦袋枕在上面。原本柔軟的布料經過Alby的處理變成一顆臨時的枕頭，但Newt懷疑它躺起來一點都不舒服。它看起來跟Alby的脾氣一樣硬，Newt打趣地想。

　　「Alby？」Newt喊了一聲，「你可以不用等我。」
　　「無所謂。」Alby的聲音悶悶地從外套中溢出。
　　「你可以回宿舍去。」Newt提議，「我不介意跟一條棉被分享我的男友，嗯？」
　　「謝了，但我懶得動。」
　　「我只是擔心你的打呼聲，」Newt扯了扯嘴角，「我可不想跟你一起被神經質的圖書館管理員丟出去。」
　　Alby終於從外套中抬起頭，他挑眉，「那正好，反正我一點都不喜歡這裡的味道。」
　　「好啦、好啦，」Newt張開一個被逗樂的微笑，「不過如果你真的發出什麼聲音，我會記得踹醒你。」
　　「隨便你。」Alby看了他一眼。接著他重新收緊手臂，把臉埋進自己的外套裡。他在棉布中磨擦了一陣子，鼻腔傳出像鬥牛犬喘氣時的哼聲。
　　「小心別流口水。」Newt再度補充道。

　　這次Alby沒有回答他，但他忽然加快的呼吸速度說明了一切。Newt盯著Alby的頭頂好一陣子，直到他的身體起伏逐漸緩和，他才默默收回自己的目光。

　　Alby總是看起來不耐煩，好像多浪費一秒都不願意，可是在很多時候──例如現在──他都能搬出讓Newt不可思議的包容。沒有人會相信Alby是個有耐心的人，實際上，他真的不是。但Newt很高興、也很感謝他對自己的忍讓。

　　他笑著聳了一下肩膀。當他準備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中的書時，Alby的無袖上衣卻讓他停下視線。他的手臂肌肉因為趴下的姿勢擠壓在一起，外露的部分看起來比想像得多更多。

　　圖書館的空調從來不是宜人的春風，Newt比誰都清楚這點，特別是他知道自己並不耐冷。不管天氣如何，只要他需要長時間待在冷氣房，他都會記得替自己準備一件外套。他忍不住看看自己的長袖上衣，再看看Alby的。但Alby顯然不在乎這點。

　　他試探性地用指尖敲了敲桌面，「Alby？」

　　沒有回應。

　　「Alby？」Newt再問一次。

　　沒有回應。

　　看來他睡得比自己想像得還熟，Newt想。他深呼吸，然後緩慢吐出一口氣。對圖書館而言，這個時間不是什麼熱門時段。三三兩兩的學生讓現場看起來更冷了一點，Alby的無袖也是。

　　Newt用手指磨蹭一下自己的下巴。接著他緩慢地從位子站起來，指尖輕輕勾起椅子上的外套走到Alby旁邊。

　　他很想把外套丟在Alby的頭上叫他自己披好，但是他忍住了。他把外套蓋在Alby的背上，領口搭在他的後頸。長長的袖子垂掛在Alby身體兩側，隨著呼吸微幅擺動。

　　最後Newt拍拍他的腦袋。Alby因為這點干擾扭動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安定下來。

　　他忘記自己什麼時候養成這個習慣了，就跟他不知不覺中習慣Alby的存在一樣。但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Newt揚起嘴角，他一點都不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