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的每一天。

　　雖然今天沒有任何優惠，但Alby還是決定履行自己半開玩笑時說的承諾：請Newt喝星巴克。

　　其實Newt早就忘了這件事情，特別是他根本分不清楚他們到底誰欠誰什麼。Alby現在幾乎包辦他每天的早餐，做為回禮，Newt也會替他買一些日用品；或者Newt如果多買了一份甜甜圈給Alby，那隔天他就會收到來自Alby的伯爵紅茶。

　　對現在的他們而言，「請客」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但儘管如此，Newt並沒有拒絕Alby的邀請。「拒絕」這件事情對他們同樣沒有意義，如果不去星巴克，最後他們也只會出現在另一間餐廳。

　　原本他們打算在Newt結束下午的課後出發，但今天古典文學課的教授請假，所以他們提早在午餐完就踏進目的地。

　　Newt對星巴克並不陌生。連鎖商店的特色就是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國家走進去，它們永遠跟印象中的模樣相去不遠。星巴克的裝潢很舒服，但也千篇一律的無聊。橘黃色的燈光微弱的照著木製的桌椅，空曠的牆上懸掛了幾張只聚焦在前景的藝術照。當然還有那個沒有人不認得的綠色海妖，她的微笑總是遍佈在每一樣東西上。

　　在Alby排隊點餐的時候，Newt找了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來。窗外的自然光把桌面照得很明亮，Newt可以看到行人在他眼前來來去去。雖然他對星巴克沒有偏好，但他喜歡任何可以帶給他平靜的地方。尤其是在忙碌的人潮對比下，這份悠閒顯得格外珍貴。

　　他稍稍嘆了一口氣，接著他收回向外的視線，把目光放回店裡的其他客人。無論是平日或假日、早上或晚上，這裡都有屬於它的客群。至於現在這個時段，Newt環顧一圈後想，大概是最適合情侶談情說愛的下午茶時間。雖然店裡人聲不斷，但真正坐下來的人卻不多。Newt輕易就能看到每一桌坐著什麼樣的人。

　　他的手掌撐著自己下巴，手指在臉頰上輕點。他的眼睛來回掃視，最後他看向隔壁那對年紀看上去比自己還小的情侶。他們就像路上隨處可見的普通情侶，Newt會注意到只是因為他們並沒有按照原本的擺設對坐。臉上還帶著稚氣的男孩把椅子搬到了女孩旁邊，他們旁若無人的互相調笑，然後用手機不停拍著各種鬼臉合照。

　　Newt忍不住揚起微笑。他已經過了會對著別人嬉笑的年紀，比起那樣打鬧，他可能還更喜歡跟Alby互相鬥嘴。

　　接著他看到男孩用叉子側邊切了一塊巧克力蛋糕送到女孩面前。當她張口的時候男孩卻把叉子一偏，蛋糕上的奶油就這樣抹上她白皙的臉頰。女孩小小的尖叫一聲，但隨之而來的是不斷的笑聲。男孩拿起桌上的手機對著她連拍了好幾張照片，最後半舔半親的吻去她臉上的奶油。

　　Newt撐開一半的眼睛看著他們打鬧。他忽然覺得這個畫面好像似曾相似。他的腦中依稀想到什麼，但他來不及抓住那個畫面。他偏過頭想了想，或許自己曾經對著以前那些女孩做過類似的事情。

　　直到他轉頭看向櫃檯前的Alby，他才想到剛剛從腦袋裡一閃而逝的情境是什麼。

　　幾天前的夜晚，舊金山的漁人碼頭。Alby把手上黏答答的油漬抹在自己臉頰上。漁港的場景毫無阻礙的從腦海裡跳出來，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聞到了帶著鹹味的海風。Alby臉上得意的笑容突然在自己眼前放大，而那個油膩的觸感像是殘留在自己臉上一樣發熱。Alby手機的拍照聲好像還在自己耳邊，而那陣閃光再度令他視線失焦。

　　Newt忍不住用手掌遮住自己口鼻。他覺得自己的心跳莫名加速。

　　他不知道這幾乎要讓自己窒息的緊張感是怎麼回事，但他得用很大的力氣才能讓自己的呼吸沒那麼快速。他舉起另一隻手揉著自己脖子跟鎖骨間的皮膚，好像這樣就可以讓自己冷靜。但這個動作只是讓脈搏跳動的速度更清晰地從指間傳來。

　　更讓他驚恐的是，Alby的身影就這樣停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

　　他沒來由地想到Alby臉上的痣，Alby外翻的厚嘴唇，還有他比自己大上一圈的手掌跟寬厚的肩膀。Alb的身體很結實，Newt總是能在他搭著自己背部的時候感覺到肌肉的觸感。而現在，Newt還能隱約感覺到背後傳來Alby身上的熱度。

　　他沒有想起Alby說過的任何一句話，但Alby低沉的聲音卻像絲線一樣穿過自己耳朵。他覺得自己從大腦到耳廓都在發癢。他像是打冷顫一樣抖了抖自己的頭，但是那種詭異的麻癢感卻還是一樣鮮明，好像有幾百隻蟲子在自己的耳朵跟腦袋裡爬行。

　　忽然加快的喘息讓自己像是缺氧一樣頭暈目眩。他的手指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但那陣起伏並沒有因為這樣慢下來。他只覺得手指上的溫度讓他以為他的大腦要起火燃燒。

　　或許，只是或許──

　　Newt用力搔了搔自己的耳後。

　　他知道他一直都在最後一步前徘徊，因為他不敢想像自己跨過去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告訴自己保持現狀沒有什麼不好，然後用這句話逃避他應該要面對的東西。但是現在，他卻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反應逼到懸崖邊。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雙腳前端已經懸空，他卻還在掙扎。

　　他從沒想過「發現」這件事情可以來得這麼迅速、這麼令人措手不及。它就像一道閃電突然砸在自己腳邊，讓自己嚇的驚慌失措。而現在那道閃光帶來的火花讓自己身邊燃起一場大火。

　　他用力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很慢、很慢的吐出來。

　　從剛剛開始他就不敢把手掌從臉上放下來，因為他知道他的臉頰現在會是什麼顏色。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心開始濕潤，但他不知道那是因為他過熱的呼吸，還是緊張的冷汗。他很清楚這樣的遮掩毫無意義，只是就算自欺欺人，他也寧可多隱藏一秒。

　　「Newt。」

　　「呃、嗯？」Alby的聲音忽然從頭頂傳來，嚇得Newt猛然抬起頭。他的速度有點太快。他的手掌沒有跟上他的臉，只能維持彎曲的姿勢停在半空中。
　　「你在幹嘛？」Alby皺著眉頭，「你知道你的臉上寫著『我被嚇得魂飛魄散』幾個大字嗎？」
　　「不，我沒事。」Newt逼迫自己冷靜，雖然他仍然鎮壓不住自己作亂的心跳。
　　「但你的臉頰紅得跟血一樣。」Alby把手上的咖啡摩卡跟卡布奇諾放在桌上，然後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來。
　　「我只是在想事情。」Newt拿過自己那杯卡布奇諾，故作冷靜的喝了一口。
　　「想事情？」Alby加重語氣重複，「想我嗎？」他攤攤手。

　　Newt被Alby的話嗆到用力咳了好幾下。他拍拍自己的胸口想把氣管裡的液體咳出來，但直到他的喉嚨開始發疼，他都沒辦法真正停止。他的聲音大得其他人忍不住轉頭看向他。

　　「哇喔，冷靜點，」Alby有些驚訝，但他很快的笑了，「就算被我說中也不用這樣。」

　　Newt用紙巾抹去嘴唇上的咖啡漬。他不知道Albyg的問題是刻意還是湊巧，但對現在的Newt來說，他沒辦法把這種話當成玩笑。他忍不住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他把杯子重新擺好，身體往椅背一靠。他的雙腳在桌下交疊，手臂自然的放在大腿上。他不太敢直視Alby，但他仍然強迫自己要盯著他。Newt不想承認自己被刺激。雖然他不知道他在意的點是什麼，但Alby的話的確刺中他心底某個地方。

　　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他只是想要說些什麼，特別是當Alby玩笑般的調侃自己的時候。Alby的語氣讓他覺得自己的反應像個傻瓜，但他知道自己現在再認真不過。他希望他的猜想是正確的，不管是對自己，或者是對Alby。

　　他沒有把握最後會是什麼情況，但是──

　　他想到那天晚上枕在Alby胸口看月亮的情景、想到當時他比平常更快的心跳聲、想到他躺在自己腿上安穩的睡著、想到他拍照時搭在腰上的手掌、想到在雙子峰上那隻太溫暖的臂膀。

　　Newt終於意識到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Alby每一句話都像是在試探他能接受的底線；而他每一個個動作在現在想起來都別有意涵。那些幾乎可以說是調笑的對話、停留越來越久的觸碰、越來越曖昧的動作。全部都是。

　　現在回憶起來，Newt想，他更不相信Alby那些舉動是出於無心。從自己分手開始，Alby的言行舉止就不僅僅是朋友──或者說，他一直到自己分手後才得到機會更貼近自己。

　　他再一次深呼吸。

　　「我只是覺得，」Newt讓自己掛起微笑，他用大拇指指向旁邊，「我們跟隔壁那桌的情侶很像。」
　　「嗯？」Alby舉著杯子的手還沒到達他嘴邊。他停頓了一下，最後他把咖啡放回桌上，「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Newt有些不安的皺起眉毛，他以為自己的說法已經夠明顯了。他們很像那對情侶，Newt舔舔嘴唇，在心底又重複一次「很像」跟「情侶」這兩個詞。

　　「字面上的意思。」Newt試著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沒那麼遲疑。

　　他轉動一下眼球，然後提起杯子的握把喝了一口。卡布奇諾的水分剛好濕潤他有些乾燥的喉嚨，舉起又放下的杯子也替他分散了一些注意力。

　　「你的意思是，我們很像情侶嗎？」Alby的嘴角勾起一個很大的笑容，但Newt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Alby的語氣太模稜兩可，他不確定那是一種嘲笑還是玩笑。
　　「我……」他不小心結巴了一秒。

　　Newt動搖了，或者說，他退縮了。他的胸口忽然湧起一股不真實的涼意。他的心跳仍然快速，但Alby的笑容讓規律的跳動開始混亂。

　　他以為Alby想的事情跟自己一樣──至少在幾秒前，他以為應該要一樣。但是現在，Alby的反應反而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太衝動的決定。他不想承認，但後悔的感覺已經滲進他的大腦裡。他的手又放回大腿上，這次他忍不住搓揉起自己的掌心。

　　只是說出口的話已經收不回來了。他除了繼續往前沒有別的辦法。

　　「我只是──」Newt的牙齒有些顫抖，「你知道，我以為看著他們會想到我的前女友。但是沒有。我沒有想到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Newt吐出一口很長的氣。他看向Alby，Alby的臉上沒有太多情緒，只是他的嘴角還保持一點微笑。

　　「我不是說我們的相處像那樣肉麻，」他覺得自己的思考開始打結，但他還在努力要讓自己的話有條理，「就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他把對話停留在聳聳肩膀這個動作。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很慌張──雖然他剛剛已經夠狼狽了──至少，他想，他要替自己保留一點自尊。如果結果不是他期望的那種，他還可以用這樣的態度粉飾太平。在他失敗之後──Newt沒有去想什麼事情失敗了──他還能有一點轉圜的餘地。

　　但是他很清楚，他已經被焦躁逼到極限。他不斷克制自己不去咬自己的指甲，或者任何會讓他的偽裝破碎的小動作。他從來都不是自己以為的那種人，那種對所有事情都可以無所謂、用優雅的態度一笑置之的人。他建築起來的自我保護只有在別人眼中才看似堅強，但是他自己很清楚，上面早就滿目瘡痍。

　　「嗯哼。所以呢？」Alby的身體向前傾，他的手臂在胸前的桌面交疊。他看著Newt的眼神比剛剛認真。

　　所以呢？沒有所以了，Newt想。他不知道Alby的問句到底想表達什麼。從剛剛開始的每一個猜測都耗盡他的心力，他的精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緊繃。他的感性已經放棄思考，只是他的理性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如果你不介意，」他有些疲憊的揉著自己的眉心。他快要撐不住嘴角的重量，但他還是讓它上揚著，「我覺得我們可以試試看。」
　　「試什麼？」相對Newt，Alby的樣子只能用輕鬆來形容，「說清楚，Newt。」

　　Newt盯著Alby。

　　他終於忍不住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

　　他感覺到他的嘴巴傳來強烈的疼痛，他擔心他的嘴唇下一秒就會被自己咬破，但他鬆不開自己的牙關。更糟的是，他全身都在發抖。咖啡廳裡空調的溫度理論上是舒適的，但Newt卻覺得自己的皮膚冰涼得不可思議。他的手指在嘴唇上磨蹭，好像下一秒就要啃起他的指甲。

　　他覺得自己的樣子只能用可笑來形容。

　　Alby早就知道了，Newt想，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事情瞞得過他。每一件他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是在逼自己。他在逼自己面對他不想正視的那塊扭曲的個性，而自己卻像泡在溫水裡的青娃一樣毫無自覺──就算他發覺了又能怎麼辦？他抗拒不了Alby對自己步步進逼。在他用各種方式融入自己生活，而自己還完全放任他那樣做的時候，他就該知道自己沒有任何反抗的可能性。

　　「我說──」Newt放下自己的腿讓身體靠向桌面。他低下頭，十指交握，「我們可以試試看。在一起。所有意義上的。」

　　為了阻止Alby繼續說出任何緊逼自己的話，Newt乾脆再補上另一個附註。他終於了解Alby想要的是什麼。他想要的只是那些自己死也不肯說的實話：說他不討厭他，說他喜歡上他，說他想要跟他在一起。他什麼都做完了，卻硬是把最後的臨門一腳留給自己。

　　Newt挑眉看著Alby，而Alby只是張開一個很大的微笑。他的眼睛直直的看向Newt，Newt可以從Alby的眼底看見他現在有多得意，但他現在沒有力氣不甘心。繃緊的神經在一瞬間鬆懈後的無力感讓他有些恍惚，他甚至不確定從剛剛開始自己確切說了什麼。他的腦袋成功攪成一團爛泥。

　　但至少，他按壓自己的眼角，他很慶幸是這個結果。

　　他的肩膀在放鬆後徹底垂下。當他準備靠回椅背的時候，有一個東西抓著自己的後腦勺阻止自己後退。在他來得及細想那是什麼前，Alby放大好幾倍的臉已經在自己面前。他驚慌的張大眼睛，同時感覺到有一塊溫熱的東西貼在自己的唇上。

　　Alby親了他。在人潮不斷的星巴克裡。

　　Newt可以聽到旁邊傳來此起彼落的驚呼聲，但更清楚的卻是自己再度沸騰的心跳聲。他的心臟像是打鼓一樣的賣力的跳動，而他的耳膜快要被這陣鼓聲震破。他的理智告訴他應該要退開，至少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但是他也很清楚，他的心底並不排斥──不排斥這個感覺，不排斥Alby的故意，不排斥Alby的嘴唇。

　　最後他選擇坦白面對自己。

　　人生中第一次對自己誠實居然是用在這種事情上，Newt忍不住自嘲自己。Alby的動作總是太理所當然，所以他只能順理成章的接受。他永遠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底線在哪裡。

　　雖然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但這個突然的吻並沒有持續太久。Alby在他嘴唇上含吻了幾下，在Newt以為他準備更深入之前，他已經先退開了。留在他面前的只剩下Alby身上衣物柔軟精的味道。

　　Newt承認，不管是什麼事情，Alby總是能成功讓自己上鉤。他不是沒有腦袋的魚，但就算他知道魚餌只是幌子，他還是願意一口咬下。因為他知道魚線的另一端是Alby。

　　他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嘴唇。

　　「所以，」Alby有些狡猾的笑著，「你現在要送我一巴掌嗎？」

　　Newt愣了一下。幾秒之後，他才意會過來Alby指的是他之前說過的那句話。他無奈的勾起嘴角。那個隔著圍巾的吻說不定只有百分之五十是意外，Newt想著，而剩下的百分之五十是蓄意。

　　「我真的很好奇，」Newt拎起被他放置在旁邊的咖啡杯，「你對幾個女孩或男孩用過這些手段。」
　　「如果我說答案是一個，你相信嗎？」Alby笑得很開心，但Newt只是搖搖頭。
　　「老天，」Newt誇張的喊，「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那你也不會相信我喜歡你多久。」Alby笑著聳聳肩。他的手臂再度交疊在桌上，雙眼直直盯著Newt。
　　「我只想知道你打算喜歡我多久。」Newt故意說著。
　　「到你不喜歡我為止。」Alby攤攤手。

　　Newt勉強扯開一個笑容。

　　他的心臟又重重的跳了一下。